正文

我的石灰窯(7)

21世紀中國最佳散文2000-2011 作者:耿立


十二

從小到大到現(xiàn)在,我劃分不清句子的成分,誰是主語、謂語、賓語;誰是地主、貧農(nóng);誰是知識分子、工人、農(nóng)民;誰是有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誰是主人、仆人;誰是詩人、散文家、小說家。為什么要分得如此清楚?分清楚是為了別人,為了滿足私欲,與句子和那件事無關(guān),與人無關(guān)。

這些東西與我無關(guān),只有“手悶”與我有關(guān)。

它是我上班的接觸的第一個工具,必須戴著它去撿發(fā)熱發(fā)紅的石灰?!笆謵灐笔敲~,還是形容詞、動詞。

說它是形容詞,沒錯,我的手很悶。

說它是動詞,我的手在悶。

說它是名詞,這是我的手悶。

我工作的手悶,只有一個大拇指,其余都成板狀結(jié)構(gòu),由厚帆布與棉花做成。

戴著手悶夾住一塊塊沒有煅燒好的石灰,拋出去,拋了一個星期,手套就會壞一個地兒:大拇指與板塊之間。

在女同事面前,我們經(jīng)常用兩個手悶一拍,讓打出來的石灰撲她一臉一身。把手悶按在她們背上印出一個手悶的樣子來。

手悶是有模樣的,一個大拇指突出來,其余四個手指與手掌完全相連。

十三

石灰窯有二臺引風(fēng)機、六臺鼓風(fēng)機、兩臺石灰窯、兩個水泵,幾乎都是雙數(shù),為什么?道理很簡單,每個時候都有休息的,每個時候也有工作的,保證生產(chǎn)不停,機器如此,人也如此。我們石灰窯有四個班,每天三個班各上八小時,另一個班就休息,兩天一換。

機器是工廠里的零件,我也一樣,是工廠里的一個零件,一個活動的機械的零件。

石灰窯的工作,每天都是在重復(fù)著昨天的事情,這就是工業(yè)化時代。

我的零件的角色是班長,我與其余機器零件的區(qū)別是分工不同。班長零件的用途是:接班時看上個班的記錄本→開鼓風(fēng)機→休息一個小時→開振動機(工作半個小時)→停機器→開鼓風(fēng)機→休息一個小時→開振動機(工作半個小時)→開鼓風(fēng)機→休息→吃飯→開振動機工作半個小時→打掃衛(wèi)生→下班。

我作為零件每天幾乎就這樣重復(fù)著。

我沒想過要掙脫這零件的命運,到哪里都一樣,都會成為一個零件。只是形狀、形式、服務(wù)、工作不同而已。在工業(yè)化初期時代的今天,我們,人,無法逃離一個零件的命運。

人活著是為自己,許多人充分知道這一點。其實,我們沒有做到,我們?yōu)閯e人活著。別人認為我生活舒適,我就生活舒適,別人認為我當(dāng)了官,有錢有美女,我就有錢有美女。

不是這樣。

今天,我在努力為自己活。當(dāng)工廠里的一個零件,比在雜志社當(dāng)編輯好,工廠里的零件只有八小時的時間被占,并且被占的只是表面。我可以在石灰窯讀完一本又一本的書,想一些想入非非的事。在灰塵里寫下一行又一行的詩,邊工作邊寫。

工廠里的零件,為自己活著。這是在簡單中簡單地活著,沒人來爭奪你的位置,沒人來嫉妒你,沒人關(guān)注你。想說話時,可以與青、中、老年大哥大罵一通,大吵一架。一分鐘后,又在一起說笑話。

有一半的時間,我會爬上十層樓的石灰窯窯頂,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鐵合金廠區(qū)的三分之二。鋼鐵、濃煙、火光、灰塵、噪音,不會傷害我的心。

我是一枚健康的零件。

(《大家》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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