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從茶館回來以后,就變得很愛喝茉莉花茶了。如果國雄外出有事,她就會一個人泡上一壺茉莉花茶來喝。她端著茶杯,那茉莉的花香就從她的指縫間漏出來,爬到她的嘴唇上,鼻子底下,好像是空氣中吹來的一根柔軟稻草,抓在手心里,讓人覺得安慰。雖然潘太太沒有跟凱瑟琳講過幾句話,但是一想到她看自己的那種眼神,凱瑟琳就心里有點發(fā)虛。看到潘太太,她就會想起自己做礦工的父親,每天晚上回家都喝得爛醉。她腦子里頭有個古怪的幻影,好像是父親那醉醺醺的紅眼睛托付了潘太太的眼睛來看著她似的。
凱瑟琳開始不喜歡潘家的這個大庭院,正好國雄在上海的一家醫(yī)院找到事做,就商量著過一陣子搬到上海去住??墒?,凱瑟琳偏偏懷孕了,去上海的事也只能耽擱下來了。潘太太對凱瑟琳的態(tài)度卻好起來了,她還會時不時地差傭人去買一些西式糕點來給凱瑟琳吃。國雄在外頭忙的時候,靜慧也常來看望她。國雄回來時,凱瑟琳和靜慧的下午茶常常都還沒喝完。凱瑟琳很喜歡靜慧,但她隱隱約約地想,可能靜慧還是愛著國雄的,每次國雄站在靜慧面前,靜慧的眼就會低一點下去,好像是要藏住一些柔情,一些憂傷。
凱瑟琳是在一個教會醫(yī)院里生下小杰克的。國雄看見那個小小的嬰孩,有著跟他母親一樣純潔的、閃著詫異的藍眼睛。他回過身去,半跪在凱瑟琳床邊,輕輕地把那覆蓋住她臉頰的金色的鬈發(fā)撥到兩旁。她還在昏睡當(dāng)中,那張輪廓優(yōu)美的臉,好像是一尊圣潔的、會呼吸的雕塑。國雄的心里充滿了對凱瑟琳的疼惜。他想,也許他所有的同學(xué)都要比他有理智,他們回國的時候,帶回來細巧的茶具,上等的皮鞋和高雅的油畫,只有他一個人,把一個活生生的英國女人給帶回來了。他的同事常常在暗中笑話他的不合時宜,居然娶了個穿著旗袍跌跌撞撞,講起漢語像捏著鼻子唱戲文的洋女人。
國雄是在畢業(yè)見習(xí)的那家醫(yī)院認識凱瑟琳的。那天,國雄在醫(yī)院查房的時候看見凱瑟琳走過來,那么輕盈、自信,潔白的護士帽下露出藍瑩瑩的、端莊的眼睛,讓他覺得這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圣女,像是從那些文藝復(fù)興的油畫里走下來的一樣。在英國留學(xué)的這幾年,仿佛給國雄的骨子里加了些西洋元素,讓他天真地掙脫了套在身上的那個古董框子,勇敢和熱烈地去追求她了。
凱瑟琳跟國雄還沒有回家,潘太太早已經(jīng)在正廳祭祀過祖宗,報過喜了。小杰克回到潘家來的時候,頭上戴著一頂小瓜皮帽,襁褓里塞著一個長命金鎖。自從生了兒子之后,連潘家的那些下人都不再用好奇的眼神看凱瑟琳了,他們想,一個洋女人,大老遠地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又為一個男人延續(xù)了他的血脈,那是值得敬重的。潘太太在心里雖然還是喜歡靜慧做她的媳婦,但現(xiàn)在她也覺得凱瑟琳算是對潘家有功勞的。潘太太每天都要去看小杰克。那個小小的嬰孩看著她,仿佛只對她笑,她頓時覺得自己衰老的生命有了新的意義。她已經(jīng)守寡二十年了,現(xiàn)在全都得到了補償。靜慧也來看凱瑟琳,還答應(yīng)做小杰克的教母。靜慧織得一手好毛線。小杰克身上那件鵝黃色的小絨線衫,就是靜慧趕了好幾個晚上織成的。靜慧在織這件毛衣的時候,心里有點難受,她從來沒有對國雄表白過什么,那絨線繞在她的指間,是柔軟的,她把那絨線一針一針結(jié)起來,心里想,這一生,就這樣過掉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