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幾個文明古國，中國、印度、希臘、埃及等，古代都有著豐富的神話，希臘和印度的神話更相當完整地被保存下來。只有中國的神話，原先雖然不能說不豐富，可惜中間經(jīng)過散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片段，東一處西一處地分散在古人的著作里，毫無系統(tǒng)條理，不能和希臘各民族的神話媲美，是非常抱憾的。

中國神話只存零星片段的原因，魯迅先生著的《中國小說史略》里列舉了三點：

一、因為中國民族的祖先居住在黃河流域，大自然的恩賜不豐，很早便以農(nóng)耕為業(yè)，生活勤苦，所以重實際，輕玄想，不能把往古的傳說集合起來熔鑄成為鴻篇巨制。

二、又兼孔子出世，講究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套實用的教訓，上古荒唐神怪的傳說，孔子和他的學生們都絕口不談，因此后來神話在以儒家思想為正統(tǒng)的中國，不但未曾光大，反而又有散亡。

三、是神鬼不分的結(jié)果。古代的天神、地祇、人鬼，看來雖然有分別，實際上人鬼也可以化做神祇，人神淆雜，原始的信仰便無從蛻盡，原始的信仰保存，新的傳說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舊傳說受了排擠僵死了，新傳說正因為它“新”，也發(fā)不出光彩來，實在是兩敗俱傷。

上面所舉的三點，除第一點可商之外，第二點中，還包含一個神話轉(zhuǎn)化做歷史的問題，值得提出來補充說說。

神話轉(zhuǎn)化做歷史，大都出于“有心人”的施為，儒家之流要算是這種工作的主力軍。為了適應(yīng)他們的主張學說，他們很費了一點苦心把神加以人化，把神話傳說加以理解性的詮釋。這樣，神話就變做了歷史。一經(jīng)寫入簡冊，本來的面目全非，人們漸漸就只相信記載在簡冊上的歷史，傳說的神話就日漸消亡了。

要舉起來例子是多的，如黃帝，傳說中他本來有四張臉，卻被孔子巧妙地解釋為黃帝派遣四個人去分治四方①。又如“夔”，在《山海經(jīng)》里本是一只足的怪獸，到《書·堯典》里，卻變做了舜的樂官。魯哀公對關(guān)于夔的傳說還有點不明白，便問孔子道：“聽說‘夔一足’，夔果然只有一只足嗎？”孔子馬上回答道：“所謂‘夔一足’，并不是說夔只有一只足，意思是說：‘像夔這樣的人，一個也就足夠了?！雹诳鬃拥慕忉岆m然不一定真有其事，但從這里也就可以見到儒家把神話歷史化的高妙。歷史固然是拉長了，神話卻因此而遭了厄運，經(jīng)這么一改變轉(zhuǎn)化，恐怕委實會喪失不少寶貴的東西，而從神話轉(zhuǎn)化出來的歷史也不能算是歷史的幸事。

神話轉(zhuǎn)化做歷史，一直到宋代羅泌作《路史》都還在繼續(xù)著?！堵肥贰凡捎昧撕芏嗌裨挼馁Y料，但都把它們轉(zhuǎn)化做了歷史。甚至連《淮南子》所述的羿射封豕修蛇的故事，《路史》的作者在采用這段故事的時候，也硬要把封豕修蛇解釋做人③，這就足見神話的喪失和消亡實在是有緣由的了。

神話為什么會轉(zhuǎn)化做歷史？深一點的發(fā)掘，就可以知道這原來是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的。如果不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事情就決不會這么順利地進行下去，能夠順利進行下去而且是有意識地在進行，就說明是符合的。統(tǒng)治階級既然能把先前勞動人民在神話傳說里創(chuàng)造的勞動英雄據(jù)為自己的祖宗，抬高到天上去，就希望寫進歷史里的祖宗的行跡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而勞動人民群眾口頭傳說的這些英雄的行跡呢，卻有一些“縉紳先生難言之”的不很“雅馴”的東西，所以四張臉的黃帝和一只足的夔一定要勞煩孔老夫子來為他們的形體作辨正，這辨正當然是統(tǒng)治階級很歡迎的?！冻o·天問》洪興祖補注引《淮南子》有這么一段神話記載，大意說：禹治洪水，變做一頭熊，去打通■轅山，他的妻子涂山氏看見了，又羞又怕，轉(zhuǎn)身就朝蒿高山跑。禹追他的妻子一直到蒿高山山腳下，涂山氏變做一塊石頭，然后從石頭里生出他們的兒子啟來。這本來是一段很有趣的神話，并且我們還可以相信，是沒有經(jīng)過多大修改還保存著原始神話素樸面貌的神話，不知道怎么一來，今本《淮南子》里沒有了，想來也是給一些討厭它不“雅馴”的“縉紳先生”刪去了吧。這些“縉紳先生”的斧鉞，竟至及于并非歷史的《淮南子》，可見統(tǒng)治階級的用心是多么深刻而周到！

豈但《淮南子》，就是更早一點的《莊子》也遭到同樣的厄運。今本《莊子》已非原形，外篇和雜篇佚亡的很多。據(jù)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敘錄》，《莊子》雜篇的文章多似《山海經(jīng)》，或類占夢書，因其駁雜，不為后人重視，故多佚亡。我看恐怕還是被“縉紳先生”們有意識地刪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