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博士離開美國的時候,問了焉識畢業(yè)回國的打算。焉識告訴他,不打算回國了。
焉識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回答大為驚訝。這個念頭埋伏得真好,連他自己都被瞞過去了,瞞了那么久。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他同情熱戀中的焉識。他明白焉識想叛逃家室和中國大部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在此之前焉識跟凌博士談過幾句私房話,說到自己年輕的繼母和她拉來做自己兒媳婦的馮婉喻。凌博士不做發(fā)言,卻說起他自己來。十多年前,他的留學(xué)時代也是浪漫的,幾乎跟家里定了親的女人退親。后來呢?后來嘛,人成熟了,也就想開了,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回去結(jié)婚。
焉識不知道凌博士講他自己的故事是為了勸導(dǎo)他,還是警醒他:別學(xué)十多年前的凌某,讓機會作廢;機會、勇氣、動機合而為一的時刻不多,它們的合一只能有賴于人的不成熟。二十二歲的焉識,正處在讓凌博士羨慕的不成熟期。
凌博士離開后的一年,焉識發(fā)現(xiàn),望達對外人介紹,只說他是她的中國同學(xué)。
望達的含糊其辭是一個無形的大口袋,把身高一米八二的中國情人藏在里面,隨身帶,但羞于正式出示。他不再天真無畏,怕一場終將發(fā)生的傷痛隨時到來。他開始對望達不忠;沒有望達的時候,他也不閑著,暗暗給自己建立了紅粉預(yù)備役。有一天,他和望達在路上散步,望達突然丟下他往前走去。兩分鐘后她告訴他,剛才一個鄰居出現(xiàn)在馬路那邊,所以不得不丟下他。他意識到,他必須采取主動,來導(dǎo)致終極疼痛的發(fā)作。下一天他告訴望達,他必須離開她。望達要他供出分手的原因,他招供了。他說自己是娶了親的人,雖然和中國妻子尚沒有床笫關(guān)系,但他一旦回中國,就是個法律意義上的丈夫。望達發(fā)了一場脾氣,罵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便離開了他。焉識頭一次明白人的心靈原來有神經(jīng),真的會疼。不管怎樣,在和望達戀愛的一年里,兩人一同葬送了他們的初夜。
十多天后,一個消瘦的望達回來了。望達意識到,這個拿不出手的中國情人從名分上從來沒有屬于過她,這一點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勝心。他越不屬于她,她越要他。按說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以做哥倫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新大陸。那是個連囚徒都可以改寫罪惡歷史的好地方,也是個隨便什么種族的人結(jié)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歲的焉識在這一瞬間對自己有了一番重大發(fā)現(xiàn):即便他未婚,他也不會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結(jié)婚。即便把馮婉喻和銷魂攝魄的望達并列,讓他挑一個做妻子,他仍會毫不猶豫地挑馮婉喻。因為望達不是楚楚可憐的女人。你看望達為你為她自己謀劃得多么頭頭是道?她從來就不知道“可憐”為何物。原來他陸焉識可以把激情,把詩意,把頭暈?zāi)垦5膿肀Ш陀H吻給望達這樣的女子,而必須把他其余的一切,給婉喻、恩娘那樣的女子。她們的可憐讓他充滿怨毒地、充滿鄙夷地把自己給她們:喏,拿去吧,拿去你們的犧牲吧。原來在他這里,戀愛是一回事,和誰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與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無限憐憫。
兩人歡好一晚,焉識告訴望達,他是不會離開自己的中國妻子的。望達狠狠地看著他,啞聲說感謝他的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