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4 八寸鑄鐵煎鍋(2)

絞河鎮(zhèn)的最后一夜 作者:(美)約翰·歐文


丹尼小心翼翼地走過走廊,既希望又害怕在浴缸里看到簡掉落的頭顱;因為他從衛(wèi)生間敞開的門前走過時,沒有看到她的頭,十二歲少年只能以為,入侵者是一頭熊,而不是人,這頭熊已經(jīng)吃掉了簡,這會兒正在襲擊爸爸。因為無可否認,激烈的吱嘎聲和呻吟聲正是從父親的臥室傳出來的,那無疑是呻吟聲(或者更糟,是嗚咽聲),男孩走得越近,聽得越清楚。當他走過那頂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的帽子時,他看出瓦荷酋長的腦袋倒了個兒,這一情景越發(fā)加深了十二歲少年的恐懼。

丹尼·巴希亞蓋洛普走進爸爸的臥室后,看到的(更確切地說,他自以為看到的)正是十二歲少年擔心的情景,還要更糟——男孩沒想到,熊的體型竟然這樣龐大,毛發(fā)竟然這樣旺盛。在熊的身子底下,他父親只露出了雙膝和雙腳;更駭人的是,他父親的小腿一動也不動。也許男孩來得太遲,救援無望了!只有熊在動——這頭圓滾滾、弓著身子的野獸(腦袋看不分明)正在搖晃著整張床,它那烏黑亮滑的毛發(fā)又長又多,丹尼從未想到,黑熊的毛發(fā)竟然會是這樣。

熊正在啃食著父親,或者說,在十二歲少年看來,情況正是這樣。男孩赤手空拳,旁人可能會以為,男孩會朝那頭襲擊父親的動物憤怒、發(fā)瘋般地撲上去——結果會被野獸甩到臥室的墻上,或者死在野獸的利爪之下。但家族史——也許主要是孩提時代聽大人講的故事——尤其是在緊急情況下,會浸透我們最基本的直覺,激活我們最深切的記憶。小丹尼伸手去拿那口八寸鑄鐵煎鍋,仿佛那是他最中意的武器,而不是父親的。那口煎鍋堪稱傳奇,丹尼知道它的確切位置。

男孩雙手握住鍋柄,走到床邊,瞄準他認為熊頭應該在的位置,開始像凱徹姆當初拿斧頭示范的那樣,將雙手掄了起來,確保自己的胯部不會擋住雙手的掄動——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兩只赤裸的腳底板,那顯然是一雙人腳。這雙腳處于禱告的姿勢,就在他爸赤裸的膝邊,丹尼覺得,這雙腳像極了簡的腳。印第安洗碗工整天站著,對她這樣一位身軀沉重的女人來說,難免時常覺得腳疼。她曾告訴小丹尼,揉腳是她最喜歡的事,丹尼給她揉過好幾次。

“簡?”丹尼拿不準地小聲問道,但鑄鐵煎鍋去勢不減。

簡肯定聽到了男孩叫自己,因為她抬起頭,朝他轉過臉來。正因如此,煎鍋的力道全部落在她右側的太陽穴上。一陣低沉滯重的嗡鳴聲響過之后,小丹尼頭一次感到自己雙手刺痛;一股延綿不絕的麻刺感傳遍他的兩只手腕和前臂。在他的有生之年,或者記憶長存的時間里,讓丹尼·巴希亞蓋洛普感到少許安慰的是,當煎鍋打到簡時,他沒有看到她的俏臉上是種什么表情。(她的頭發(fā)太長,把什么都遮住了。)

簡的龐大身軀戰(zhàn)栗起來。她的軀體太過龐大,她的頭發(fā)太過秀美亮澤,不論是今生還是來世——無疑她正在去往來世——她永遠都不會成為黑熊。簡從廚師身上滾下,墜落在地。

現(xiàn)在,誰也不會把她誤認作是熊了。她的頭發(fā)像扇面——像大幅伸展的雙翼一般,鋪散在她那了無生氣的巨大身軀兩側。她那對美麗的巨乳掉進了雙腋;她的雙臂伸在頭頂,一動不動,仿佛簡(甚至在死亡之際)試圖托起一個沉重、下墜的宇宙。不過丹尼·巴希亞蓋洛普這個十二歲的純真少年,除了記住她那令他感到驚異的赤裸身軀,還會清楚記得簡大睜的雙眼中那杳渺的凝視。遺留在印第安簡那呆滯的雙眼中的,不光是在最后一瞬認清命運的眼神,還有些別的東西。在那縹緲難測的遠方,她突然看到了什么?丹尼會抱有這樣的疑問。不管簡瞥見的是何種難以逆料的命運,這種命運顯然嚇壞了她——也許那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命運,而是他們所有人的命運。

“簡!”丹尼又叫了一聲,這次不再是探詢的口氣,盡管男孩心臟狂跳,心里必定存有諸多疑問。丹尼只朝爸爸瞥了一眼。讓男孩迅速調轉目光的,是他父親的赤裸身軀嗎?(也許原因在于凱徹姆所說的、廚師身為“小家伙”的那一面;在死去的印第安洗碗工身邊,相形之下,廚師的這一面變得十分顯眼。)“簡!”丹尼喊道,仿佛男孩為了記住自己對印第安簡做出的事情,需要再三叫出她的名字。

廚師拿枕頭飛快蓋住她的私處。他跪在她鋪散開來的大片頭發(fā)中,把耳朵貼在她那無聲無息的心臟上探聽著。小丹尼雙手握著煎鍋,仿佛那股反震之力仍然震得他雙掌生疼;也許,他前臂的那股不曾消退的刺痛會永遠持續(xù)下去。盡管丹尼·巴希亞蓋洛普只有十二歲,但他一定明白,他的余生才剛剛開始?!拔乙詾樗且活^熊?!蹦泻⒏嬖V爸爸。

如果這時,死去的洗碗工變成一頭熊,多米尼克看起來也不會更加震驚了;但廚師看得出,他的愛子丹尼爾需要安慰。男孩站在那兒,渾身顫抖,緊緊抓住那件殺人兇器,仿佛他相信,接下來會有一頭真正的熊向他們襲來。

“你以為簡是熊,這可以理解。”父親摟著他說。廚師從顫抖的兒子手中取下煎鍋,再一次擁抱他。“這不是你的錯,丹尼爾。這是一場意外。這不是任何人的錯?!?/p>

“這怎么可能不是任何人的錯?”十二歲少年問。

“那就是我的錯,”他爸爸告訴他,“這永遠都不是你的錯,丹尼爾。錯全在我。還有,這是一場意外?!?/p>

當然,廚師想到了卡爾警官;在警官的世界里,不存在無過錯的意外這回事。在牛仔看來,要是殺了人可以說成是意外,法紀還有什么用呢。就算你救不了自己,你還可以救兒子,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心想。(廚師能保得了他們多久的平安呢?)

許久以來,丹尼一直想看到簡解開辮子,披頭散發(fā)的樣子——更不要說他做夢都想看到她的碩大乳房?,F(xiàn)在,他沒法再看她一眼。“我愛簡!”男孩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當然,你愛她,丹尼爾——我知道的?!?/p>

“你跟她是在跳換位舞步嗎?”十二歲少年問。

“對,”父親回答?!拔乙矏酆?。只是跟我愛你媽不一樣?!彼终f。他干嗎要這么說,有必要嗎?廚師自責地問自己。多米尼克真的愛簡;他不得不屈從于這一事實:沒有時間為她難過了。

“你的嘴唇怎么了?”男孩問爸爸。

“六罐裝用胳膊肘撞的。”廚師回答。

“你當時也在跟六罐裝跳換位舞步嗎?”兒子問他。

“不,丹尼爾。簡是我的女朋友——只有簡一個?!?/p>

“卡爾警官那里怎么辦?”小丹尼問。

“咱們有很多事要做,丹尼爾?!彼职种徽f了這么一句。而且廚師知道,他們并沒有多少時間。再過不多會兒,天就亮了,他們得著手進行了。

隨后是一場笨手笨腳的混亂,要命的緊張忙碌,盡管日后,廚師父子會對他們被迫離開的種種細節(jié)記憶不一,但他們都會找到很多理由,在記憶中重新經(jīng)歷這個離開絞河鎮(zhèn)的夜晚。對于小丹尼來說,給死去的女人穿衣這一艱巨的任務——更不要說還得把她的尸體弄到炊事屋樓下,搬上她的卡車——極其費力。男孩起初也不明白,為什么給簡穿戴整齊——就是說,跟她自己的裝扮一模一樣——對父親來說如此重要。既不能漏穿,也不能穿歪。她那尺碼驚人的胸罩,背帶不能擰了;那條特大號的拳擊短褲,褲帶不能翻到下面;襪子里外不能穿反。

可她已經(jīng)死了!穿戴如何,還有什么關系?丹尼心想。男孩沒有想到,印第安簡的尸體有可能很快被別人仔細地檢查——比如,進行檢查的法醫(yī)會斷定死因。(顯然是頭部遭到重擊,但用的是什么兇器——它在哪兒呢?)還會推測大致的死亡時間。顯然,對于廚師來說,讓簡看起來在死亡時衣著整齊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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