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把練習(xí)講演和修煉文章都看作是藝人的勾當,所以以前使我黯然失色的那些講演家和文學(xué)家,在我的心目中現(xiàn)在也都是藝人了。也就是說六十多個同學(xué),無一不是藝人,這還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呢?由是敬畏之心,一變而為輕蔑之念。不久,又有一個疑問涌上我的心頭。他們開口便倡自由民權(quán),提筆就論憂國愛民,公然表示為此不惜犧牲。他們的內(nèi)心果真如此嗎?這樣就把一個本來應(yīng)向自己提出的疑問加于他人,應(yīng)向自己責(zé)問的難題求諸旁人。這究竟是為了發(fā)現(xiàn)他人的短處以自我安慰呢,還是想要看見旁人的缺點來改正自己的缺點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只知道由于有了這個疑問,便讀不下書、睡不著覺,以致心煩意亂。
我終于去找我認為是塾中第一個真誠的人松枝彌一郎,請他給我解開這個疑團。我問道:"你為人真誠我是知道的,但是,不惜一死來報效國家,造福人民這種言論,是否出自真心,而無半點私情?或者是多少受到一些功名心的驅(qū)使呢?請你對我說出真情實話。"他聽罷,哈哈大笑道:"一個人豈能沒有名譽心呢?人的一切活動,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名譽心。
以我來說,全身為的都是名譽心。"他的確吐露了真情。我聽了這番話不勝驚愕,想不到他這樣的人也竟然如此!因此我又問道:"那么,豬一郎先生呢?"他斷然回答道:"豬一郎先生追逐名譽之心比我們還要強烈。"這時我臉上可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似乎有意安慰我說:"不必在這些沒用的事情上勞神!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只要能立大功,揚盛名,則死亦何憾?何必再顧慮其他呢。"然而,這些話并不能安慰我的心。
我想,如果說為國家人民而死,那才是崇高的。如果是為了沽名釣譽而死,豈不是一種利己主義嗎?是的,他們是所謂掛羊頭賣狗肉的騙子。連豬一郎老師也是如此的話,那么天下的人就可想而知了。于是我便成了一個獨斷的推理家。也就是說,我不僅蔑視同學(xué),還蔑視了豬一郎先生。不僅是豬一郎先生,甚至也蔑視了天下的志士和古今英雄豪杰。
不久,我反躬自問,對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做了檢查,發(fā)現(xiàn)我不知自由民權(quán)為何物,而竟大言不慚;不辨權(quán)利平等為何事,而竟放言高論。于是我的疑問便在一瞬之間,頓然解決。我不過是自由民權(quán)的奴隸,較之空彈珠淚、演說自由民權(quán)的同窗同學(xué),更為卑鄙可憐。為此,我就不得不以蔑視同學(xué)的心情來蔑視自己了。是的,我蔑視自己。結(jié)果就頹喪失望,苦悶憂郁,以至于寢食俱廢。嗚呼!我拋棄了假我,卻沒得到真我。此心恰似斷線的風(fēng)箏,飄搖于空中,不知所之。此身宛如失群的羔羊,哀鳴于荒野,無所適從。最后,竟至于自暴自棄。以為在這五六十年的浮生中,哪有什么值得認真去做的事?唯一可做的,是任憑意之所欲,情之所動,了此一生而已。
我拿起照別人的鏡子自照,卻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丑相,不知不覺地陷入人生哲學(xué)的大懷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