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上千年歷史中聞所未聞的事,在一九○二年的初夏出現了,國內輿論突然間風行一種怪論,認為至高無上的皇帝可有可無。
《國民報》刊文,題為《說國民》:今試問一國之中,可以無君乎?曰可。民主國之總統(tǒng),不得謂之君,招之來則來,揮之去則去,是無所謂君也。又試問一國之中,可以無民乎?曰不可。民也者,納其財以為國養(yǎng),輸其力以為國防,一國無民則一國為丘墟,天下無民則天下為丘墟。故國者民之國,天下之國即為天下之民之國。誠如是,則上可以絕獨夫民賊之跡,下可以杜篡逆反叛之說也。以一國之民而治一國之事,則事無不治;以一國之民而享一國之權,則權無越限。乃吾國之稱民者,賤之則曰小民,鄙之則曰窮民。嗚呼,久假不歸,妄自尊大,民安得不?。粍兠裰?,以養(yǎng)一人,民安得不窮。吾則謂天下之至尊至貴不可侵犯者,固未有如民者也。一個國家可以沒有君王,但是不能沒有國民,沒有國民的國家猶如一片廢墟,因為國民的創(chuàng)造滋養(yǎng)著國家,國民的力量保衛(wèi)著國家。所以,天下最尊貴和不可侵犯的不是君王而是國民。
什么是“國民”?
“所謂國民者,有參政權之謂也?!?
中國有沒有國民?有,那是在秦漢以前,秦漢之后就沒有了——“秦漢以來,中國人之屈服于專制者,二千年于茲矣,故每唯三代以前有國民,而嬴秦以后無國民?!?/p>
中國的農民是國民嗎?窮鄉(xiāng)僻壤之間,有黧其面,塗其足,終日勞勞無時或息者,是亦所謂天下之窮民者矣。然虐之以田主,虐之以官長,虐之以吏胥,虐之以土棍,務使之鬻其妻典其子而后已,然若輩不敢動也。朝廷派設官吏,以某官剝某地之皮,以某官吸某民之血,若輩不與聞也。而遑論夫所謂參政權,而遑論夫所謂選舉權!亦不過吞聲飲泣,諉之于命而已矣。嘻,是率一國之農而為奴隸者,國民乎何有!中國的工人是國民嗎?今曰各國殖民地所用之苦工,約有三種:一曰印度人,一曰卜里內雪人,一即為支那人,此三者與向之黑奴無異。某處有未辟之地,某處有未開之礦,則此三者馳驅奔走其間,未嘗一日寧焉;不然,則驅逐之,窘迫之。凡文明之人所不忍施之禽獸者,莫不加之于我華工焉,然則地球上之人類,固未有賤于華工者矣,于國民乎何有!中國的商人是國民嗎?外國之富商大賈,皆為議員,執(zhí)政權,而中國則貶之曰末務,賤之曰市井,不得與士大夫為伍。然一旦償兵費賠教案,甚至供玩好養(yǎng)國蠹者,皆莫不取資于商人。若者有稅,若者有捐,震之以報效國家之名,誘之以虛銜封典之榮,公其詞則曰派,美其名則曰勸,實則敲其膚吸其髓,以供胡兒之用而已。且也,所吸之髓未必盡出于富者,不過取懦弱無勢者而虐之而已,彼富且貴者之一毛不拔自若也。已吸之髓,未必盡入朝廷,不過一二奸胥、一二酷吏,揚揚得意而已,彼司農之不名一錢自若者。然則中國之商人,不過一供給財用之奴隸而已,國民乎何有!這么說,難道只剩下官吏是國民了?且夫官吏者,至貴之稱,本無所謂奴隸者也;然中國之官,愈貴而愈賤。其出也,武夫前呵,從者塞途,非不赫赫乎可畏也;然其逢迎于上官之前則如妓女,奔走于上官之門則如仆隸,其畏之也如虎狼,其敬之也如鬼神,得上官一笑則作數日喜,遇上官一怒則作數日戚,甚至上官之皂隸、上官之雞犬,亦見而起敬,不敢少拂焉。且也,上官之上更有上官,其受于人者莫不施之于人,即位至督撫、尚書,其卑污垢賤、屈膝奉迎者,曾不減少焉……故貴者之為奴隸,較之賤者之為奴隸,其品較下而其心較苦,國民乎何有!應該特別強調的是,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出現在大清國光緒二十八年。這時候,人類已經進入二十世紀。
漢語中的“世紀”一詞,原本指記錄帝王世系的典籍,并沒有時間的含義。以“世紀”作為紀年單位始于西方。古希臘人為了用簡潔的方式表述跨度較長的時間,借用希臘文中的centuria(一百)創(chuàng)造了century(世紀)這個詞。明治維新后的日本人,在翻譯西方著作時將century翻譯成“世紀”。辛丑年后的中國人狂熱地愛上了“世紀”一詞。
新世紀來臨,中國正逢這樣的歷史時刻:自甲午戰(zhàn)爭至義和團興起,大清帝國經歷了有史以來最屈辱與最混亂的時光,及至《辛丑各國和約》在北京簽訂,國人并沒有特別在意外國有權駐軍令帝國門戶洞開以及近乎天文數字的賠款令帝國幾乎破產這一嚴酷的現實,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太后用京劇名角招待各國來賓以及朝廷突然間改頭換面頒布的新政。由此,大街小巷開始流傳“二十世紀是中國的新世紀”這個令人精神抖擻的說法。中國人自古就相信“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總是希望一個新的時間起點能夠帶來好運。中國人的日子過得太壓抑、太沉悶、太單調了,雖然年年貼出“喜把新桃換舊符”的對聯,但歲歲鮮見世間新事物與人間新氣象。所以,既然洋人說一個世紀是一百年,那么又一個一百年來臨了,大清帝國也許能夠時來運轉?
朝廷希望新政給這個古老的國家?guī)硇職庀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