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唱的好聽,和洛陽戲不是一個調(diào)。”這個人說著,就從放在凳上的叉褡里取出一貫制錢給了她,“過幾天我還要來東京,到時還請你作陪你會答應(yīng)吧?”
“像今天這樣我就高興來?!?
蘋離開云天大飯莊,沒有回第四巷。她徑直到相國寺大商場,精心給自己挑選了一個紅綢棉襖,給娘買了個羊毛坎肩。在當(dāng)時,這衣物非常的上乘。紅綢襖不光布面質(zhì)好光滑,內(nèi)里裝的是彈絨的羊毛。錢到手,衣飯有。蘋就是這樣認(rèn)識生活真諦的。人為什么要想得那么遠(yuǎn),那么不著邊際。蘋這樣沖我說:你想想,不著邊兒的事都是夢里的,你把它硬放在日子里,去拼死拼活,結(jié)果又不能實現(xiàn),枉費一番心機。與其那樣徒勞到死,還不如這樣實在到死。我真不明白人是怎么想的,我自個橫豎就這樣認(rèn)為。只要你把這些看清些,錢就不會來得太難。我如果在四季春刺繡,十天張姨也不會給我一貫錢。像張姨那樣手握絕針,繡了一輩子,日子依然過得清貧,過年都舍不得吃一只馬豫興的童子雞。也是將六十的人,還沒穿上暖棉襖。吃虧就吃在心高上、氣傲上。人要活得實在。買了衣服,花掉那一貫錢不說,連我?guī)У腻X也花剩下一百二十文?;丶衣飞?,我用這一百二十文又買了兩盒爐式點心。蘋說的這點心是一種小而精的面點,別于面食,又不同于一般糕點。它用酥面和皮面制皮,用白蘿卜、火腿、海米、小磨香油、大油、板油丁等料為餡,用燒熱的鐵蓋烘烤,待其八成熟時,在鍋內(nèi)涂上大油煎制,兩面呈油光的柿黃色。吃后可以化積滯,解酒毒,寬中下氣。民國初東京一家報紙上有首《竹枝詞》:“勸君常食蘆茯餅,蘆茯以有化積功。我輩齒牙脫落盡,覓此興高似孩童?!痹~中所說的蘆茯餅,其實就是爐式點心。這種東西吃起來老幼皆宜。蘋說,我?guī)缀趺刻於汲?。我母親也同樣喜歡吃。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我想還是這樣好。
十四
有一天,本無什么事情,蘋和姐妹們學(xué)了幾段清唱,大家就都閑談起來。無聊之極,就有幾個說起了自己的“開苞”之夜。
蘋對這種暗事,已經(jīng)很淡然,似乎習(xí)慣了,書寓本來就是這種經(jīng)營。因此,也就不插話,任她們信口談去。開苞是一種術(shù)語,有很復(fù)雜的過程。在妓業(yè)這行中,處女是雛妓,被稱作青倌;已成人接客的才是妓女,呼為紅倌。青倌中能彈會唱的歌妓,名為果子──蘋便這樣被人稱呼。老板對果子,一般都不惜重金,錦繡裝裹,為取入時。她們在茶園、劇場、飯局、堂會清唱時,都頭插歡喜花(賣藝不賣身的標(biāo)志),發(fā)系處女帶,老板出錢請來些無聊墨客騷士,吹噓捧場。等這些青倌成了色藝雙全、紅中透紫的妓場人物時,便有武財神來開苞,要過處女第一夜。來者多是巨商闊少,揮金如土。對姑娘,這是要害一步,都不愿邁出去。其接近不易,獵者反而求之愈切。聰明雛妓,都要借此為書寓、為自己多掙幾個銅錢。遇不到手握金條的人,決不肯輕易接客。遇到了理想財神。還要給些甜頭,誘他上勾,名曰縛馬,但不讓他真正近身,使之可望不可及,焦渴得神魂顛倒,直到欲罷不能的火候,才能和老板議價成交,立卷定局。嗣即為妓女備為嫁裝,裝飾洞房。開苞前夕中午,必須上壽──交清開苞局錢,備上等酒筵一桌,遍請書寓妓女,讓下水的青倌居坐首位,客人座末。夜晚再備一席,設(shè)于青倌的新房。開苞住夜例為三天,第四天下午走時,還須再“上盤子”一次,稱為回頭。不這樣就遭姑娘們的咒罵,不利三運:官運、財運、家運。東房的水仙對蘋說,她一人在老板安排下,曾開過三次苞──客人上床前,她和姑娘們將其灌醉,到無神無魂時,扶上床去,讓一個老妓陪睡一夜,待天將亮,老妓女裝作便溺,出來把水仙換進(jìn)去。這樣偷梁換柱,苞雖開過了,人卻仍是處女。水仙說了她三次開苞的全過程,得意洋洋,仿佛是凱旋的女豪杰。她說得又認(rèn)真,又仔細(xì),聽了叫人惡心。
“水仙,你別說了。”
“老板說洛陽有個商人看上了你,想讓你和我一樣來次假開苞?!?
“我不是那種人?!?
“那人是做皮貨生意的,愿為你拿出二十貫?!?
“是老板讓你來跟我說的吧?”
“也不能那樣說……”
“你給老板說我一輩子都頭戴歡喜花?!?
這件事情給了蘋很深的印象,使蘋把老板像看玻璃板一樣看透了。不過,蘋并不多么怨恨他。他干的就是這一行,經(jīng)的就是這個商,他總要在這個方面動作手腳。蘋也知道,老板寬待她,為了是讓她遲早接客。她向老板讓步,是為了吃好些,穿好些,還不誤自己的嗓子。人總是要為著一些事情才干另一些事情。不為這個,就決不會去干那個。在此之前,蘋已經(jīng)聽說過云雀書寓有個紅妓,把許昌的一個巨商迷住了,那人先后為她把一個店的生意都賠得凈光,可第一夜開苞睡了,半夜醒來懷里睡的卻不是青倌,而是個很老的妓女。一氣之下,打了那妓女一耳光。第二夜,滴酒未沾,摟著青倌進(jìn)了屋,上床后才發(fā)現(xiàn)這青倌不是處女。做了那事,床上不見一滴血,為此老板還和這商人打了一場官司。老板和雛妓死說是處女,只是小時從樹上摔下來,震破了處女膜。但這說法也實是無從證實,一場官司只能不了了之。水仙說了那么多話,無非也在證明老板于妓業(yè)上的奸滑。
“你不用為我這事多操心?!庇写?,蘋對老板說。
老板笑笑,并不顯得尷尬。
“不勉強你……我是想讓你借機多掙幾個錢,又不壞身子?!?
雖然都是些雞毛之事,但從此蘋對老板就多了幾個心眼,中間時常生出些不愉快。臘月前后,老板沒有把梨園師傅請來,蘋就對他生出了更多的看法。
“你這樣是不講信用?!?
“原來和名花書寓、同新書寓、永生書寓、海棠書寓……幾家講好了,大家都出錢,共同請一個老師來??涩F(xiàn)在那幾家決定不請了,剩下我們云雀。如果請來吧,就教你一人,又要管吃、管住、管工錢,算算……你說咋樣?我也是有一堆的難處?!?
蘋不再吭聲,但心里萌發(fā)了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