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2)

桑榆自語 作者:張中行


 

記得其時我還上初級小學,是秋末冬初,縣里開小學生成績的觀摩會,各校都挑選幾個學生為代表去參加觀摩。我也許不像現(xiàn)在的甘居下游吧,由老師選中了。十個八個人,由老師帶隊,早飯后出發(fā),步行向西北,還要涉水過運河的支流青龍灣,約五十里,很累,但到太陽偏西時候,終于遠遠地望見南面城墻的垛口。其時我是初見世面,覺得城墻很高,有小村莊所沒有的威風。接著想到,能走進這樣的城,與未被選中的同學相比,真是高高在上了。于是忘了勞累,加快往前走。不久走到南門前,更細端相,門拱形,高大,深遠成為洞,都是過去沒見過的。入了門,往前嘹望,直直的一條長街,兩旁都是商店,像我們這小村莊來的,真不能不自慚形穢了。走到接近北門,住在門內(nèi)路東一個客店里。夜里,想到有生第一次住在城里,很興奮,也很得意。早晨,天微明,躺不住了,爬起來,幾個人一同登城。記得是半走半跑地往西行,眼忙著看城內(nèi)的人家,城外的樹木。不久就繞回來,余興未盡,都同意,又繞一圈。幾天過去,原路回學校,向未選中的同學述說所見,著重說的就是那個方正而完整的磚城。

離開家鄉(xiāng)以后,幾十隼,我到過不少地方,也就見過不少城。印象深的當然是住得時間長的。以時間先后為序,先是通縣,后是北京。通縣,最使我懷念的是新城西門,那是晚飯后或星期日,多數(shù)往門外以北的閘橋,少數(shù)往城西的八里橋,都要出入這個門。閘橋是通惠河上的一個閘,其時河上已不行船,岑寂,或說荒涼,立其上,看對岸墓田,水中蘆葦,我常常想到《詩經(jīng)·秦風·蒹葭》,并默誦“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是有所思,思什么呢?自己也不清楚。但這是生活,值得深印在心里的。離開通縣,到了最大的(也許要除去南京)北京城。我住內(nèi)城,常到外城,并不斷出城,可以說,生活總是與城有拉不斷扯不斷的關(guān)系。最難忘懷的是經(jīng)由西直門出城。那有時是與三五友人往玉泉山,坐山后,共飲蓮花白酒,然后臥林中草地上聽蟈蟈叫。更多的是與墅君結(jié)伴,游農(nóng)事試驗場,麥泛黃時,坐麥田中聽布谷叫,晚秋,坐林中土坡上聽蟋蟀鳴。一晃幾十年過去,城沒了,出入城門,游園,并坐話開天舊事,都成為夢。有的人并默默地先我而去,因而有時過西直門,心中就浮起李義山的兩句詩:“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隨著拆城的一陣風,我第一次見的香河縣小城也沒了。遠望城垛口,住城門附近小店,聽“畫角聲斷譙門“的夢真就斷了。對于城,如果仍戀戀不舍,就只好安于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尋遺跡,看而想象其內(nèi)外,發(fā)思古之幽情。語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許多城高而且厚,斬草除根不易,遺跡也不會少。舉其犖犖大者,如北京有元土城,南京有石頭城,不久前與莉芙女士往鄭州,還看到商朝的一個都城(仲丁遷的敖?)的遺址??上У氖?,與我關(guān)系最深的那個香河縣小城卻連遺跡也找不到。但因為時代近,變化的跡象易尋,城基,東西南北門,中年以上的人還能指出來。我近年有時到那里住個短時期,住所在東門附近,常常經(jīng)過舊的東門和城東南角,就不由得想到昔年有城時候的種種。不免有黍離之思,秀才人情紙半張,曾謅七絕一首云:“綺夢無端入震門,城池影盡舊名存。長街幾許升沉事,付與征途熱淚痕?!庇姓魍?,證明有聚散;有淚痕,證明我沒有忘記這個小城以及其中的一些人。只是可惜,去者日以疏,至少是有時候,我對影感到寂寞,東望云天,確知已經(jīng)不再有那個小城,連帶的也就失去許多可意的,就禁不住為之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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