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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jié):發(fā)光的房間(2)

遣悲懷 作者:駱以軍


喂?

腦海里浮現(xiàn)一個像受難基督慘白的男人軀干,黑密的陰光下垂著一個亦像被漂白過的陰囊。那樣站立拿著用彈簧線連接的電話聽筒。

變態(tài)。我從齒縫輕聲地說。

沒有回音。男人一定面露困惑地把電話拿離耳朵,隔著一段距離看著吧?

那樣溫和軟弱的一張臉。

后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那個樓梯間了。

我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何所有的人盡皆散去?是大家終于對這樣凄風(fēng)苦雨地等候開始迷惑?一堆人捱擠在黑暗中喂蚊子,且時不時得提防著刻意換上球鞋腳步如貓的教官猛然出現(xiàn)?只為了隔著一條街遠遠盯著那樣一棟大樓其中一扇窗子里,一家人光著身子卻什么猥褻的事情都沒發(fā)生?

我不得在那丟滿煙屁股、啤酒空罐,和只剩下醬油辣椒醬原先裝鹵味的空塑料袋的校園死角,那個黑暗的觀眾席里,我身邊的那些無聊人渣,是在某一次一哄而散從此不再出現(xiàn);或是逐次地,一個二個三個……在放學(xué)后找到別的樂子,那樣地趴在窗邊的人愈來愈空松……

總之,最后便只剩下我一個人含情脈脈地盯著那一家人。而且這樣地“觀眾席只有一位老戲迷安靜待著觀賞”的辰光又持續(xù)了好長好長一段日子……

那家人恍若無覺地裸身在那流瀉著光的房間里走來走去。

時日耗蝕,光影挪移。我變得愈來愈怪。

雨季來臨時候,樓梯間所在的那幢老式日式建筑,會在木頭梁柱的天花板上面,繁殖出大批的白蟻。黃昏天色漸暗而街燈亮起,它們會一整批地跑出來,在任何有光源之處跳著死亡之舞。它們把翅翼褪去,像是奇癢無比地在那塵土遍布的樓梯間四處掙爬。它們圍著樓梯燈環(huán)飛時,弄得鬼影幢幢,讓我以為自己長了眼翳什么的。

我亦記得我在寒流來襲的夜晚,全身骨節(jié)喀喇喀喇顫響地盯對街的光里面的房間,為那一家人在那樣叫人發(fā)狂的低溫里,竟仍能光著身子泰然自若地生活如昔,感到不可思議。

炎夏降臨時學(xué)校同時放暑假,我已忘了以我當(dāng)時一介高中生,是用什么借口在每天黃昏匆匆離家,趕赴那空無一人的空曠校園,如何通過校門口門房盤問,然后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樓梯間,在蚊蟲包圍叮咬下安心地看著光里的演員們一絲不掛演出。

或有人問我,在那樣漫長耐性如同天文學(xué)家盯著熟悉無比的星空,想要發(fā)現(xiàn)千百年來被其他天文家疏忽漏看之新恒星的觀看歲月,可不可曾看過這一屋裸裎生活的家人,上演過任何香艷甚至變態(tài)的……亂倫戲碼?在那樣暗黑與光的觀看關(guān)系,在那樣因重復(fù)搬演而使一切動作變得緩慢遲鈍的畫面里,那個裸體的母親作了什么?那個女兒作了什么?那個父親作了什么?那個小兒子作了什么?

請恕我嘴笨辭窮不足以藉由某一強烈沖突之戲劇畫面——究竟那是隔著一條街的無聲演出,描述那如同翻頁循字碼序列逐句逐行辨識,由點滴細節(jié)沉淀累積成的一個朦朧整體之印象。在那樣的光源之中,所有身體之間的關(guān)系僅僅只是一次構(gòu)圖。因為我聽不見那構(gòu)圖當(dāng)下的他們的對話,所以亦無從將其中任何一次獨立的構(gòu)圖,妄自判斷為之前或之后其他無數(shù)次他們在其中關(guān)系之因果。

舉例來說,我亦曾經(jīng)在那漫長觀看的歲月里,有那么幾次頗費猜疑地看見他們四個人之中,其中兩人不在而只剩兩人獨處——請記住,他們?nèi)允锹闵硐嘞颉獣r的演出:譬如說,女兒和小兒子不在時,我曾看過那對父母,平和慵懶地,連脫衣皆不必地,就在那光亮的客廳里交尾。那樣遠距地觀看,所有身體銜接在一起的劇烈搖擺或色情意涵皆被柔化了。你只會感情豐富地為他們高興,喔,終于有一個獨處的時刻。他們甚至不到臥房或拉上窗簾,你可以想像他們有多珍惜那空挪出來的一分一秒……

請容我抄錄一則新聞(2001.3.13.中國時報?社會版?朱虔/竹市報導(dǎo)):

轟動竹東地區(qū)的買兇殺夫案,婦人廖日紅對先生未將名下價值千萬元的不動產(chǎn)過戶到她名下,心生不滿,竟起買兇殺夫之念以取得遺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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