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對建筑歷史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它把流水別墅解釋成了一幕人性的戲劇——其他所有論述其誕生的文章里都沒提到過這一點。比任何一部學術著作提前好多年,《源泉》早已明確指出,賴特的建筑實踐是建立在他的個人性格這一基礎上的,理解這一點至為關鍵。賴特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初受到的羞辱引起了他的反彈,這幕戲的重要性只有《源泉》給予了足夠的重視(我們此前提到過,時代—生活報業(yè)系統(tǒng)的刊物對這一要點都保持了沉默)。只有《源泉》記敘了賴特和考夫曼之間的不斷爭吵與重新修好、設計這座別墅的速度、這座別墅讓小考夫曼激動的程度、施工中遇到的困難、讓流水別墅出了大名的受到操縱的宣傳。這些重要話題在《論壇》的篇章里沒有透露只字片語,而在《源泉》里卻是表露無遺。
蘭德還很有洞察力地早就一眼看穿,羅克/賴特最危險的敵人沒站在他的右翼而是站在他的左翼。蘭德的小說對賴特的傳統(tǒng)派敵手相當輕描淡寫,這正好也是他本人的態(tài)度。對那些自居比羅克/賴特更激進的現(xiàn)代主義者,她的態(tài)度可要嚴苛得多,專門挑德國的現(xiàn)代主義者來批評,說他們那種受到羅克——以及賴特——嗤笑的迷戀機器的刻板國際風格(蘭德專門點出了它的德國出身)是“立起四面墻再在上面蓋個平頂”。她明白,即使在流水別墅落成之后,一小群批評家總還是認為,比起密斯和勒·柯布西耶來,賴特不是過度現(xiàn)代,而是不夠現(xiàn)代。
蘭德確實為流水別墅出了大力,迫使她的大量讀者仔細觀察了這座建筑,但是她也損害到了它。她對羅克的個人認同、她運用華麗辭藻的機敏手法,都過度強調(diào)了流水別墅的浪漫神話——這個神話至今還有生命力呢。她以為讓羅克/賴特只花幾分鐘就在胡涂亂抹間做出了整個設計方案是很浪漫的事兒,然而對待賴特的設計哲學更公正的態(tài)度倒該是比較沉悶卻更平穩(wěn)地做解釋。身為圈外人,她還第一個明白了如何靠宣傳造就一名建筑師或是毀掉他。她運筆最尖刻的地方就是刻畫了建筑批評家埃爾斯沃思·圖希[EllsworthToohey,這個形象也許綜合了批評家劉易斯·芒福德和羅亞爾·科蒂索斯以及知識分子哈羅德·拉斯基(HaroldLaski)這三個人]與新聞大亨蓋爾·溫南德之間的宣傳戰(zhàn),后者總是在現(xiàn)代派和學院派之間首鼠兩端。在《源泉》里,羅克為奧斯汀·赫勒設計的別墅在某個明顯的方面與賴特為考夫曼設計的別墅有所不同:書里的批評家們對于赫勒住宅既不評論也不發(fā)表,于是它就對推進羅克的事業(yè)全無幫助。幾年以后,羅克找到了出版商溫南德這個心意未決的支持者,溫南德說:“‘我會給他應得的名氣的。公共輿論?公共輿論是我造出來的……作為一名建筑師,他是公產(chǎn)?!啬系率窒碌模?2家報紙、他那些雜志、他的新聞紀錄片都接到了命令:捍衛(wèi)羅克。把羅克推銷給大眾?!边@只是在程度上有別于亨利·盧斯在1937年底明確告訴他手下主編們的話:“吹吹賴特和考夫曼住宅?!?
蘭德寫作《源泉》的時機拿捏得好極了,因為流水別墅火爆登場的當口正好在她為小說努力奮斗那八年的正中間。如果她再早一點兒提前到1930年前后動筆的話,她的故事就只會傳達出賴特在那些年月里的悲哀。如果她稍遲一點兒拖延到1940年前后動筆的話,這本書就會一門心思只按年譜記錄著賴特在流水別墅之后贏得的勝利。然而,她觀察賴特的角度正正好好:半在陰影里,半在陽光下。這本書和照它拍成的電影都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同時把賴特和流水別墅都變成了美國文明的明星。賴特甚至親自用上了霍華德·羅克傳奇中的至少一個方面:他寫的關于路易斯·沙利文的回憶錄《天才與暴民》(GeniusandtheMobocracy,1949),似乎就是在直率地呼應著蘭德在《源泉》中的論點——天才人物直面烏合之眾。
《源泉》是20世紀文化史上一次人氣極旺的成功。它神話般地賣出了500萬本,不僅絕好地推銷了賴特,還推銷了整個現(xiàn)代建筑。蘭德之所以要用流水別墅作為她的故事載體,是因為大眾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高喊出了自己對考夫曼別墅的熱愛,認為它是大膽、激進而摩登的東西?!对慈返某霭胬^而又推動了流水別墅更受歡迎。由于電影觀眾比小說的讀者多了好多倍,更加放大了影響力,于是《源泉》就成了推動美國人接受現(xiàn)代建筑的一支最強大的力量。如果流水別墅不是在《源泉》出版之前早就成了排名第一的現(xiàn)代性偶像的話,在此書出版之后它也必定要變成這么個偶像了。事實將會證明,美國對現(xiàn)代主義的醉心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只不過,這份醉心持續(xù)的時間已經(jīng)足以把流水別墅變成舉世最著名的私人別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