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們這些僥幸不死的居民們怎么辦?往何處去呢?看姑丈和勵青兄他們的臉色,也很無奈,這日本鬼怎么就跟著我們炸呢?哪里是這一家人安身的地方?
當我們扛著行李,漫無目的地走到在西成路與經(jīng)堂街交匯的十字路口,義南鎮(zhèn)的鎮(zhèn)長來了。他身穿灰布制服,用純正的桂林方言自我介紹后便大聲說,鎮(zhèn)公所經(jīng)研究,決定分兩處收容此次被“夷(日)本鬼”轟炸造成的難民。其一是義南中心小學的禮堂,位于五美路,可以待十天八天;其二是經(jīng)堂街的康氏祠堂,只能待兩三天?!罢呗愤h,但待的時間長。后者近在咫尺,但待的時間短。
天池姑丈馬上說,我們只需就近待一兩天。說著邊按照鎮(zhèn)長指點的方向,率領(lǐng)家人將鋪蓋皮箱搬進了康氏祠堂。
這康氏祠堂非常寬敞,有兩個天井,一座大殿,一間饗堂。進門第一個天井已被難民們的東西塞滿了。箱籠、衣柜、被褥、竹榻、桌椅、米面、菜蔬、鍋碗瓢盆、吊桶、井繩,以及痰盂、馬桶等等,堆放得嚴嚴實實,儼然是一個舊貨市場,中間只剩一條可供單人行走的羊腸小道了。
大殿之內(nèi),孩子們的啼哭聲此起彼伏。婦女們一邊攤開地鋪,一邊擦著眼淚。不管原先是否認識,都像老熟人一般親切,相互訴說敵機轟炸時的驚心動魄,說著說著,又痛心地哭了。的確,對于我們這些旅途上的逃難者來說,保住身邊的皮箱和鋪蓋就是家產(chǎn)了,而桂林當?shù)氐木用褚坏┍徽ǎ涂赡軆A家蕩產(chǎn),拼死搶出來的也未必能支撐以后的日子,起碼房子是搶不出來的。那些男人們則恨恨地詛咒和詈罵。
“砍頭的夷本鬼!老子們跟它往日無仇,近日無冤,昨天炸了今天又炸,為哪樣嘛?”
“挨刀的夷(日)本鬼!惡有惡報不懂得???”
“長不了,再兇再惡也長不了,老天爺饒不了它!”
“善惡到頭終有報,閻羅王的賬本上記著咧!”
消息傳來,知道傷亡者有六十多人,死者中有幾具尸體已燒焦了,由普善山莊施舍棺木,只要呼天搶地的家屬同意,即可擇地安葬。傷者由防護隊員護送,前往廣西省立醫(yī)院救治。傷勢輕微者,則由衛(wèi)生局派來的護士給藥,或加以包扎,就在祠堂大殿休息。
隨后,鎮(zhèn)公所送來幾十套燒餅油條和兩擔茶水,鎮(zhèn)長抱歉地說,因為經(jīng)費少,只能聊表慰問之意罷了。但難民們已很感激,優(yōu)先分給老人和小孩吃。這時,勵青兄邀來了兩位賣米粉的老鄉(xiāng),其中之一,便是昨天中午,在西成路七號解決我們饑餓問題的那位笑瞇瞇的半老漢。
天池姑丈、勵青和丁錫榮吃畢米粉,讓我們這些女人還有小孩哪里都別去,老實在祠堂里待著,隨后他們就走了,去麗澤門外報到——兵工署購料委員會的桂林辦事處,就設(shè)在麗君路盡頭一個村子里,預(yù)定今天開始辦公。由于敵機接連兩天空襲,姑丈對機關(guān)和同事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了。
傍晚,姑丈他們返回經(jīng)堂街康氏宗祠,說是方先生擔任了辦事處主任;一見面就先祝賀姑丈全家在兩次空襲中平安無恙。又說,機關(guān)采取靈活辦法對付日寇的空襲,不急于要求大家上班,因估計空襲的高潮尚未過去;為了安全,有家眷的同事可以先把家眷安排妥帖了再說,也可以先到鄉(xiāng)村暫避敵機的兇焰。
姑丈跟方先生商議后,決定帶全家去西門外的郊區(qū)暫避,明晨行動。
在由機關(guān)返回經(jīng)堂街的途中,勵青兄找見了那位賣米粉半老漢,請他替我們約請三位愿意挑行李的老鄉(xiāng)。他一口答應(yīng),并說,倘若打算到西門外的鄉(xiāng)下暫住一陣的話,他能介紹一處合適的地方。
這樣,我們在康氏宗祠大殿里就只睡了一夜。
雖說“睡”,其實百余位難民誰也沒睡穩(wěn),——和平生活之被突然破壞,房屋財產(chǎn)之被頃刻毀滅,加以最可痛心的人員傷亡,能夠睡安穩(wěn)么?或唉聲嘆氣,思考這破碎了的家庭如何重建問題,或憤恨不平,在心里詛咒。雖默默無語,也都輾轉(zhuǎn)反側(cè),耿耿不寐。
翌晨,以賣米粉老鄉(xiāng)為首的幾位挑夫來到。在他們捆綁行李的時候,姑丈和勵青兄找到祠堂的管事人員,表示感謝,并告別了眾難友,一家子就此離開康氏宗祠——我們抵達桂林的第三天,因遭敵機第二次空襲而前來避難的康氏宗祠。
剛出祠堂門,沒走幾步,忽見武漢的冷一鵬醫(yī)生和冷太太匆匆趕到,身后也有一位挑夫挑著行李,冷醫(yī)生手里則拎著出診用的大皮包。事實上,他們比我們早到桂林,已在臨桂路租得一樓一底的街面房子,準備開業(yè)行醫(yī)。但被兩次空襲嚇住了,特別是昨天西成路的一場災(zāi)難,距臨桂路僅一個街區(qū),使他坐立不安。昨晚他路遇我姑丈,說了一陣話,即打定主意,要跟著到桂林西郊去暫避。這樣,我們的隊伍,便由十一人增至十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