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愛,"他邊說邊迅速矯正著自己的思路。"我是說,我們仇恨塵世是因為我們把它庸俗化了。它應該有所規(guī)定,有所禁忌,直到我們獲得了新的,更好一點的觀念。"
他的話增進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理解。
"可它指的總是一回事,"她說。
"哦,天啊,不,不是那回事了,"他叫道,"讓舊的意思成為過去吧。"
"可愛還是愛,"她堅持說。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道奇特、銳利的黃光,直射向他。
他在這目光下猶豫著、困惑著退縮了。
"不,"他說,"不是。再別這樣說了。你不應該說這個字。"
"我把它留給你去說,讓你在適當?shù)臅r候把這個字從約柜①【一個藏有摩西誡律的神圣柜子,以色列人攜之出埃及?!恐腥〕鰜怼?她嘲弄地說。
他們又對望了一眼,厄秀拉突然背過身去,然后走開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到水邊,蹲下,自我陶醉起來。他掐下一朵雛菊扔到水面上,那花兒像一朵荷花一樣漂在水面上,綻開花辦兒,仰天開放?;▋壕従彽匦?,慢慢地舞著漂走了。
伯金看著這朵花漂走,又掐了一朵扔進水里。然后又扔進去一朵,扔完了,他就蹲在岸邊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它們。厄秀拉轉(zhuǎn)過來看到此情此景,一股奇特的感情油然而升,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事,可這一切都一目了然。似乎她被什么控制住了,可她又說不上來是什么。她只能看著花兒在水上打著旋,緩緩漂然而去。這一隊白色的伙伴漂遠了。
"咱們到岸邊上去趕它們吧,"她說,她怕再在這兒困下去。于是他們上了船。
上了岸,她又高興了,又自由了。她沿著岸邊來到水閘前。雛菊已碎成幾辦,這兒那兒散落在水面上,閃著白色的光芒。為什么這些小花辦令她如此動情,以某種神秘的力量打動了她?
"看,"他說,"你疊的紫色紙船正護送它們,儼然一支護船隊呢。"
幾辦雛菊遲遲疑疑地向她漂來,就像在清澈的深水中羞赧地跳著交誼舞。它們那歡快的白色身影愈近愈令她動情,幾乎落下淚來。
"它們何以這樣可愛?"她叫道,"我為什么覺得它們這樣可愛啊?"
"真是些漂亮花兒,"他說,厄秀拉那動情的語調(diào)令他難耐。
"你知道,一朵雛菊是由許多管狀花冠組成的,可以變成一群個體。植物學家不是把雛菊列為最發(fā)達的植物嗎?我相信他們會的。"
"菊科植物嗎?是的。我想是的,"厄秀拉說,無論對什么她總是不那么自信。一時間她很了解的事物會在另一個場合里變得可疑起來。
"這么說,"伯金說,"雛菊是最民主的了,所以它是最高級的花,因此它迷人。"
"不,"她叫道,"決不是。它才不民主呢。"
"是啊,"他承認道,"它是一群金色的無產(chǎn)者,被一群無所事事的富人像一圈白邊兒一樣圈著。"
"可惡,你這種社會等級的劃分太可惡了!"她叫道。
"很可惡!這是一朵雛菊,只談這個吧。"
"行,就算爆了個冷門吧,"她說,"如果一切對你來說都是冷門就好了,"她又嘲弄地補上一句。
他們無意識中拉開了距離。似乎他們都感到吃驚,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人顯得懵懂起來。他們的小小沖突令兩人無所適從,變成了兩股非人的力量在交鋒。
他開始感到自己錯了。他想說點什么來扭轉(zhuǎn)這種局面。
"你知道,"他說,"我在磨房這兒有住所嗎?你不認為我們可以在這兒好好消磨一下時光嗎?"
"哦,是嗎?"她說,對他那自作多情的親昵她才不去理會呢。
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口氣變得冷漠多了。
"如果我發(fā)現(xiàn)我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充裕,"他接著說,"我就會放棄我的工作。這工作對我來說早就名存實亡了。我不相信人類,盡管我裝作是它的一員。我壓根兒不理會我所依靠的社會信仰。我厭惡這行將就木的人類社會有機群體,因此干教育這一行純粹是沒用。我能脫身就脫身,也許明天吧,變得潔身自好。"
"你有足夠的生活條件嗎?"厄秀拉問。
"有的,我一年有四百鎊收入①【1908年勞倫斯教小學時年薪只有95鎊。第一次大戰(zhàn)后他和弗里達每年節(jié)衣縮食,只花150鎊?!?,靠這個生活很容易。"
"赫麥妮怎么辦?"厄秀拉問。
"了了,徹底了結(jié)了--吹了,永遠不會破鏡重圓。"
"可你們?nèi)匀幌嗷ダ斫?"
"我們很難裝作是路人,對嗎?"
他們不說話了,但都很固執(zhí)。
"這豈不是折衷的辦法?"厄秀拉終于說。
"我不認為這是折衷,"他說,"你說怎么個折衷法兒?"
又沉默了。他在思索。
"非得把一切都甩掉不可,一切--把一切都拋棄,才能得到最后想得到的東西,"他說。
"什么東西?"她挑釁地說。"我不知道,也許是自由吧,"他說。
可她希望他說的那個字是"愛"。
水閘下傳來刺耳的犬吠聲。他似乎被這聲音攪亂了思緒??伤齾s不去理會。她只是感覺到他心緒不寧。
"我知道了,"他壓低嗓門說,"是赫麥妮和克里奇來了。她要在房子裝上家具之前來看看。"
"我知道,"她說,"她要監(jiān)視著你裝飾房間。"
"也許是。這有什么?"
"哦,沒什么'沒什么,"厄秀拉說,"但是我個人無法容忍她。我覺得她是騙子,你們這些人總在說謊。"她思忖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在乎,她幫你裝飾房子我就是不樂意。你總讓她圍看你,我就是不樂意。"
他皺起眉頭沉默不語。
"也許,"他說,"我并不愿意讓她裝飾這兒的房間--我并不愿意她纏著我??晌铱偛荒軐λ直┭剑伪啬?不管怎么樣,我得下去看看他們了。你來嗎?"
"我不想去,"她冷漠但猶豫地說。
"來吧,對,來吧,也來看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