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種撫摸太輕柔了。于是他穿過深草叢來到一人高的一片冷杉叢中。軟軟的尖樹枝刺痛了他,在他的腹上灑著清涼的水珠,尖尖的刺尖扎痛了他的腰部。薊刺尖尖的,但刺得不太疼,因為他走路很輕。在清涼的風信子中翻滾,肚皮朝下爬著、背上覆蓋濕漉漉的青草,那草兒像一股氣息,比任何女人的觸摸都更溫存、細膩、美妙;然后再用大腿去碰撞粗硬的冷杉枝子,肩膀感受著榛樹枝的抽打、撕咬,然后把銀色的白樺枝攬進自己懷中去感受著白樺枝的光滑、粗硬和那富有生命力的瘤骨--這一切真是太好、太好了,太令人滿足了,什么也比不上青草的涼氣沁入骨血中令人滿足,什么也比不上這個。他是多么幸運啊,這可愛、細膩、有靈性的青草在等他如同他在等待它們一樣,他是多么滿足、多么幸福啊!
他一邊用手帕擦拭著身子,一邊想到了赫麥妮以及她給他的打擊。他可以感到自己半邊的頭在疼??烧f到底,這有什么了不起?赫麥妮怎么樣、別人又怎樣?有了這美好、可愛的清涼氣息,他就滿足了,就不管那些了。真的,他原以為自己需要別人、需要女人,這真是一大錯誤。他并不想女人,一點都不需要。樹葉、草櫻花和樹干,這些才真真兒地可愛、涼爽、令他渴望,它們沁入了他的血液中,成了他新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得到了無限的豐富,他為此高興極了。
怪不得得赫麥妮要殺害他呢。他跟她有什么關系?①【此句參見《新約.約翰福音》第2章第4節(jié):"婦人,我與你有何相干?"】他為什么要裝作與人類有什么關系的樣子?這里才是他的世界,除了這可愛、細膩、有靈性的青草他誰也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他只需要他自己、他活生生的自己。
的確,他有必要回到人的世界中去。如果他知道自己屬于何方,那倒沒什么。可他不知道。這兒才是他的地盤,他與這里相關相連。塵世對他來說并不重要。
他爬出峽谷,真懷疑自己瘋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寧可瘋也不愿意做一個正常人。他欣賞自己的瘋態(tài),這時他是自由的。塵世的理智令他十分厭惡,反之,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瘋態(tài)世界,這個世界是那么清新、細膩、令人心曠神怡。
同時他又感到一股愁愫,那是舊道德觀的殘跡,它使你依然依戀著人類。但他對舊的道德、人和人類感到厭倦了。他愛的是這溫柔、細膩的植物世界。它是那么清爽、美妙。他將對舊的惆悵不屑一顧,擯棄舊的道德,在新的環(huán)境中獲得自由。
他感到頭疼愈來愈烈,每一分鐘都在增加。他現(xiàn)在沿著大路朝最近的車站走去。下雨了,可他沒戴帽子①【40年代前英國職業(yè)男性出門不戴帽子被視為異常?!俊,F(xiàn)在就有不少怪人,下雨天出門不戴帽子。
他弄不清,自己心情沉重、壓抑,這當中有多少成分是由于害怕造成的?他怕別人看到他赤身裸體躺在草叢中。他是多么懼怕別人、懼怕人類啊!這懼怕幾乎變成了一種恐怖、一種噩夢一一他怕別人看到自己。如果像亞歷山大.塞爾科克②【蘇格蘭水手,曾獨自一人在太平洋孤島上度過了4年。他的故事啟發(fā)了笛福。后者依此寫出了(魯賓孫漂流記》。】一樣獨自一人在孤島上與動物和樹林為伴,他就會既自由又快活,決不會有這種沉重與恐怖感。他愛青草的世界,在那里他感到自我陶醉。
他覺得應該給赫麥妮寫封信,以免她為自己擔憂,他不想讓她有什么負擔。于是他在車站上給她寫了封信:
"我要回城里了,暫時不想回布萊德比。不過,我不希望你因為打了我有什么內疚,沒什么。你就對別人說我心情一好,先走了。你打我是對的--我知道你會這樣的。就這樣吧。"
等上了火車,他感到不舒服,動一動都感到難言的疼痛。他拖著步子從車站走到一輛出租車里,像一個盲人在摸索著一步步前行,靠的全然是一股意志。
他一病就是兩三周,但他沒讓赫麥妮知道。他感到不快,他跟她徹底疏遠了。她自命不凡,沉醉在自己的信念中。她全靠著自尊、自信的精神力量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