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他又大聲說，“要是孩子跟來就好了。可以給我?guī)蛶褪?，也看看這次是怎么打魚的。”

誰老了都不該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過，他想?？蛇@難以避免。為了保存體力，我必須記著把金槍魚吃了，別把它給放壞了。記住，就算你再怎么不想吃，到早上也必須吃了。一定要記??！他叮囑自己。

夜里有兩只鼠海豚游到船跟前，他聽到它們打滾兒、噴水的聲音。他能從它們噴水的聲音聽出來哪只是雌性，哪只是雄性。雄性噴水很大聲，雌性噴水像嘆氣。

“它們真好?！彼f，“它們一起玩耍，一起嬉戲，相親相愛。它們跟飛魚一樣，都是我們的兄弟?！?/p>

這時(shí)，他對釣到的大魚心生憐憫。他想，它很棒，很奇特，誰知道它幾歲了。我從來沒碰到過這么身強(qiáng)力壯、行為怪異的魚。說不定它學(xué)乖了，不肯亂跳。要是它亂跳亂沖，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說不定它以前被鉤住過很多次，知道跟人斗就得這樣。它可不知道這次對手只有一個人，還是個老人。話說回來，它可真是條大魚，要是魚肉味道鮮美，該賣個多好的價(jià)錢啊！它像個男子漢一樣叼餌，像個男子漢一樣拉拽，沉著冷靜地跟人斗。不知道它現(xiàn)在有沒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跟我一樣豁出去了？

他還記得上次碰到一對兒馬林魚，雌魚被他鉤住了，因?yàn)樾埕~總是讓著雌魚，讓它先吃。雌魚咬了鉤就慌了，發(fā)瘋似的拼命掙扎，很快就筋疲力竭了，雄魚一直守著它，竄過釣繩跟它一起在水面上兜圈子。雄魚挨得非常近，尾巴像把大鐮刀，又大又鋒利，老人擔(dān)心它尾巴一掀，把釣繩割斷，就用帶把兒的拖鉤把雌魚拖過來，一把抓住它長劍似的嘴巴和砂紙般粗糙的邊兒，用木棒猛砸它的腦門兒，打得它都快變成鏡子后襯的銀白色了，然后男孩一起幫著抬上船，雄魚還守在船邊不肯走。于是，老人收拾釣繩和漁叉，準(zhǔn)備下手，此時(shí)雄魚突然在船邊高高躍起，查看雌魚的下落，接著便潛入深水，一對淺紫色的胸鰭像翅膀一樣張開，露出一身淺紫色的寬紋。老人還記得它有多美，而且，它一直守到最后。

這是我親眼見過的最叫人難受的事，老人心想。男孩也很難受，于是我們求雌魚寬恕，盡快把它殺了。

“真希望孩子在這兒啊。”他上半身趴在船頭圓鼓鼓的木板上，肩頭上扛著繩子，大聲說道。從釣繩上就能感覺到大魚的力氣，它正穩(wěn)穩(wěn)地朝自己選定的目標(biāo)奔去。

因?yàn)槲覍λＡ嘶ㄕ?，它才不得不做出選擇，老人心想。

它原本選擇待在幽暗的深水里，待在任何陷阱、圈套和花招都傷害不到它的遠(yuǎn)處。而我選擇跑到這個誰都不來的地方找它。全世界誰都不來的地方?，F(xiàn)在，我們兩個纏在一塊兒了，從中午開始就這樣了。不管是我還是它，都沒人幫忙。

也許當(dāng)初我不該做漁夫，他想?？墒俏疑鷣砭褪歉蛇@個的。待會兒我一定要記著天一亮就把金槍魚吃掉。

天剛微亮，什么東西吃掉了他身后的一處魚餌。他聽見竿子折斷了，釣繩刷地從船舷上緣飛出去。黑暗中他從刀鞘里抽出刀子，左肩扛著大魚的牽力，身子向后側(cè)去，沿著船舷上緣割斷了那根釣繩。接著，他又?jǐn)財(cái)嚯x他最近的釣繩，摸黑把剩下幾盤備用繩松著的繩頭兒綁在一起。他一只手靈巧地打結(jié)，一只腳踩在船上的繩子上，把繩結(jié)拉緊。現(xiàn)在，他手頭有六卷備用繩了。剛才割斷魚餌的兩根釣繩，每根都牽著兩大盤，大魚嘴里的魚餌扯著兩盤，這六盤繩子現(xiàn)在全部接上了。

他想，還有根繩子鉤著魚餌，垂在四十英尋深處，天亮后我要過去把那根釣繩也割斷，把備用繩也接上。我會損失兩百英尋的加泰羅尼亞①優(yōu)質(zhì)釣索了，還有那些魚鉤跟鐵絲箍。這都可以重新再添置?？扇绻麆e的魚上了鉤，把繩子弄斷，把這條大魚放跑了，誰能再重新找這么一條來？不知道剛才咬鉤的是什么魚。可能是條馬林魚，要不就是箭魚，或者鯊魚。我還沒來得及掂量一下，就不得不把它甩掉。

他大聲說：“要是孩子跟我來就好了?！?/p>

可是你沒帶那孩子來啊，他想。你只有自己一個人，最好現(xiàn)在就過去把最后那根釣繩割斷，管它天黑不黑，把兩盤剩下的繩子也接上。

于是他就這么做了。摸黑過去干活還真不容易，而且魚還突然頓了一下，扯得他臉朝下摔在船板上，眼眶下面劃了個口子。鮮血順著他的面頰往下流，不過還沒流到下巴就干結(jié)了。他又回到船頭，靠在船板上喘口氣。他把麻布袋拉正，小心翼翼地把釣繩換到肩上沒被勒痛過的地方，他用肩膀抵住繩子，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魚，看魚的牽力怎么樣了，然后把手伸到船舷外的海水里，看看小船走得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