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暑假，她已經(jīng)讀二年級了，并且有了一個不錯的男朋友。他三年級，就快畢業(yè)了。有一天課間，他陪那個男生到她前排同學(xué)那兒借書，因為畢業(yè)班要在這學(xué)期把所有的文化課全部復(fù)習(xí)考核通過，下學(xué)期就是實習(xí)了。前排和他們說著話，空氣里仿佛有了幾絲離別的嘆息在游移，像茶殘留在齒間的苦，逮不著，但感覺得到。忽然，那個男生折過身，含笑對她說，我去過你住的那個鎮(zhèn)子，就是今年的暑假，坐船一路打聽，就到了。船過了一個古怪的橋洞，就到了你家門口，還聽見了琵琶曲，不知是從誰家的錄音機里流出來的。那真是一個好地方，像姑蘇老街，人在船上，岸上是人家、街鋪……難怪總覺得你像蘇州的茉莉。她心里一驚，茉莉？那曾是她在內(nèi)心里給他的比喻。他不知道她此刻正像夜幕下的大海，暗流涌動，拼命遮掩。他說，回去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很高很高了，幽怨的琵琶曲一截截傳到湖面，他想起了張繼的《楓橋夜泊》……

那一天，她不記得怎么才挨到了晚上。晚上，她躺在上鋪，隔著湖水藍的帳子，看窗外的朦朧月色，有一點點的淚。是葉芝的詩：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是啊，那么多的男孩子寫情書表達愛慕，試圖從紙上徑直走進她的心里。只有他，冒著酷暑，蕩著船，繞過十八道彎，尋找她和她的小鎮(zhèn)；只有他，如此喜歡著她小鎮(zhèn)里的小河、岸柳、石橋、橋下的月亮、空氣里悠揚的音樂……她不知道，此刻，該喜悅還是該悲哀。仿佛在蘇州，在小橋流水的街角，她走過，她沒有看見他；她遠遠地回頭，他從燈火闌珊處走來。是一路，但到底，沒趕上。

過了年，他們就準備畢業(yè)了。他的班上搞畢業(yè)聯(lián)歡，她的前排拉她去湊熱鬧?？旖Y(jié)束的時候，他上臺，說是獻首歌給弟妹班的同學(xué)。那是一首《姑蘇行》：

第一次遇見了你

是在那姑蘇城里

小橋流水，船兒漣漪

岸上的有情人相偎又相依

第一次遇見了你

像是在我的夢里

蒙蒙細雨，月落烏啼

那是我一生最美麗的回憶

幽幽曲笛聲

應(yīng)著竊竊琵琶語……

歌畢，全場掌聲雷動。仿佛月亮從清水里浮起，她的心里那樣透亮地浮起兩句：幽幽曲笛聲，應(yīng)著竊竊琵琶語。

多少年后，她這樣坐在黃昏里，搖著緞面的小團扇，想起那首《楓橋夜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贝丝?，她只覺得時空恍惚，歲月的河流中，她已經(jīng)是中年的客，在姑蘇城外，聽寂寂的黃梅雨。

初心，就是生命里最初的一次動心吧。多少次，她被好奇的讀者纏著要她說自己的初戀男友——現(xiàn)在的愛人時，她的心底就又掠過那人的影子，匆匆地，像老電影里的一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初心，是姑蘇老城院角的茉莉，小小的、濕濕的、白白的，幽靜地芬芳。并且，永遠只是一朵茉莉，開過了，也就開過了，結(jié)不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