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同學的同學,同學的男朋友女朋友也跑去。鳴虎一度是那所大學的驕傲,大家來有點兒仰慕觀光的意思了,可山上沒什么好看的。
他要報答我們的情誼,把山劃了好多小片片,回贈給常去的人,想種地瓜就種地瓜,想種玫瑰花就種玫瑰花。反正他自己也沒精力做那么多。
漸漸地,山上的每棵樹每塊石頭都有了主,每個鳥窩每個小野獸的洞穴都有名有姓,還有人帶了條狗去,鳴虎給它取名花兒。它飯量巨大,每天要吃十幾個饅頭。有個教授的親戚送去了一窩雞崽兒,五十只活下來八只,一公七母,不出一年,就開始漫山遍野丟雞蛋。
這樣一來,我們?nèi)サ酶l繁了。我?guī)缀趺啃瞧诙既?,自己的寶地不能荒廢呀,汗水流得越多越是舍不下,就好像你在一個人身上過多地付出了愛,就很難忘掉這個人一樣。
節(jié)假日,看山坡上,一群穿城里衣服的半瓶子醋莊稼漢,女的戴著大草帽,臉上胳膊上擦著防曬霜,男的手握鋤頭叼著煙卷兒,各忙各的,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全然是一幅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產(chǎn)隊的景象。到點兒聽到開飯的哨響,唱著歌兒收工。
我不知道當大家晚上離開,鳴虎一個人的時候,怎樣面對沉寂幽靜的夜晚。鳴虎說:“一開始一個人也很害怕,不止是害怕,簡直是毛骨悚然。想想吧,山上那么多老墳,老覺得有東西從里面爬出來,摸我的后腦勺……”
“后來花兒來了,我睡覺時它就臥在我床下,半夜起來方便,我一動花兒就能聽到,它總是一骨碌爬起來,也不咬,也不叫,靜靜地跟在我身后……等我回來躺下,它才趴下接著睡。”
最近一次,黃昏喝了啤酒,鳴虎要送給我一首詩,筆和紙找到了,四句打油詩最后一句的一個字卻愣是想不起來,沒字典可查,鳴虎問我們,我們都笑,誰也不告訴他。
誰相信一個曾經(jīng)上過社科院教育專業(yè)碩博連讀的人,連“浩瀚”的“瀚”也不會寫。
“要是我告訴了你這個字,就不是你的詩了,也不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了?!?/p>
無奈,鳴虎只好找了一本舊雜志,一行一行地找,終于在最后一頁,捉賊一樣捉住了那個字。
鳴虎和文字漸漸生疏,和泥土迅速親近。有一次我問他,這樣做后不后悔?覺得虧不虧?如果身體好了,會不會有一天重返校園,邊教課邊著書,桃李滿天下?
鳴虎笑指著旁邊已經(jīng)掛果的樹:“這不是桃子?這不是梨?還有甜杏、黃瓜、西紅柿。遠處那些莊稼不是書?一行行的壟溝不是一行行的文字?這座每天都在變化的山,不是我日新月異的生命?”
“可是……畢竟愛智慧才是最高的快樂……”我詞不達意,覺得鳴虎的抒情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
“人隨時隨地可以思考,”鳴虎回答,“不見得每天看《新聞聯(lián)播》才能保持信息靈通。我只不過把年老退休后才有機會做的事情,提前好好享受了。我也給這山上的花鳥蟲獸以休養(yǎng)生息,它們的生命不低于一個人。話又說回來,有多少人能安然地等到夢想中的老年呢?”
我的地里種了萵苣,鮮嫩肥厚的葉子,蘸醬生吃特別香甜;我兒子種了三十幾棵向日葵,因為沒經(jīng)驗,一多半沒灌上漿,當太陽花看,還挺好看。天不負他,還有七八個大圓盤籽粒飽滿,晚上我們五六個人,坐在梧桐樹下看著月亮嗑瓜子,嘴巴忙得來不及說話。
嗑得差不多了,我說:“鳴虎,我覺得‘瓦爾登山’比瓦爾登湖要好。”
“哦?!兵Q虎瞧著我。我“攻擊”了他的偶像,但同時抬高了他本人,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
“瓦爾登湖是個隱士,‘瓦爾登山’是個俗人,我和大家一樣,喜歡隱士的高貴,也喜歡世俗生活的熱鬧……”
“你沒有非要堅持自耕自種,你給我們每人一塊地搞共產(chǎn)主義,你也沒有把隔著一座山和我們聊天當做境界。還有,你在這兒住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梭羅在瓦爾登湖邊居住的時間,我覺得你對山的愛,和梭羅對湖的愛,沒什么不同……這山叫不叫瓦爾登,其實都無所謂,無論叫什么名字,我們都會來?!?/p>
鳴虎感動得語無倫次:“親愛的,最親愛的……”
鳴虎的病情暫時控制住了,起碼沒有進一步惡化,醫(yī)生和鳴虎的朋友們一致認為他的健康奇跡得益于這座夢想中的山。
這山本是鄙陋生硬愚鈍的,但因為鳴虎的愛,一天天變得嫵媚動人起來。
大地母親,每時每刻,順著石頭縫、泥土、樹根和葉的脈絡(luò),源源不斷地給鳴虎的四肢注入力量,延緩了他的肌肉下垂。五美元買不到一口的新鮮空氣,也讓鳴虎呼吸器官的衰竭過程放慢。
清晨,他走在溢滿酸棗花香的小徑,用小勺拌勻白糖粉,喂一窩剛搬來的蜜蜂。
最親愛的五十年,年年有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