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攻城篇(20)

武昌城 作者:方方


有指令呼叫敢死隊集合時,攻城所需云梯基本扎完。羅以南松了一口氣。他剛想歇歇,忽見一個長官指著操場正跟張結(jié)子說著什么。羅以南認了出來,這是主任鄧演達。張結(jié)子舉手行禮后,正欲離開,抬頭間看到了羅以南。急忙地朝著羅以南招招手。羅以南不知何事,快步朝他跑去。張結(jié)子說,快,跟我去取燈油。你看,好多馬燈都不亮了。

夜色已經(jīng)很濃了。南湖文科大學南操場的地上,散放著點亮的馬燈。有幾支馬燈煤油燃盡,發(fā)著幽暗的光,令整個操場的氣氛顯得低迷而凄然。羅以南和張結(jié)子跑動著,給一支支氣力不夠的馬燈加上油。燈明亮起來,亮光從地面向上升展,光線也變得柔和。凄然的氛圍頓時改觀。集合的敢死隊員們沉重的神情也仿佛緩解,一直壓抑著的人群中,居然有了笑。羅以南很驚異這光亮的力量。他想,哦,難怪人人都要歌頌光明,它的能量居然如此強大。它驅(qū)除的不止是空間的黑暗,還有人們內(nèi)心的陰沉。

羅以南再次聽到笑聲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聲音熟悉。不禁循聲而去。背著槍的梁克斯正與一個人談笑著。羅以南不由叫了一聲,梁克斯!梁克斯轉(zhuǎn)身見是羅以南,便朝著跟他說笑的那個人一指羅以南說,就是他。就是他想去當和尚,被我死活拖來北伐了。我說反正當個和尚跟死了也差不多少。說得那人臉上也掛出笑意。

羅以南有些不好意思,他走近梁克斯,見到他的裝束,驚異道,你參加敢死隊?今晚去攻城?梁克斯說,我早跟你說過我是來真槍真刀干的。羅以南說,你能行?梁克斯說,喂,你不會看不起我吧?羅以南說,我知道這是場惡戰(zhàn)哩。你又沒上過戰(zhàn)場,你……。沒等羅以南說完,梁克斯扯了他一衣襟,低語道,我練了一天打槍哩。你不能說我不行。然后他又快樂道,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表哥莫正奇,連長。他是獨立團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打過勝仗無數(shù)。

羅以南定睛看了下莫正奇。見他頭發(fā)短硬、面龐黝黑,目光銳利,果然有英雄氣概。他朝莫正奇點點頭。梁克斯笑道,怎么樣,他跟想象中的英雄很接近吧?羅以南說,是啊。他像關公。羅以南驀然想到這個。梁克斯說,這可不能亂比。我們團長葉挺被稱為趙子龍,正哥若像了關公,豈不是趙子龍他二哥了?他說著自己笑了起來。羅以南想想果然是不能亂比。他很想像梁克斯那樣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

這個夜晚還滿是夏天的氣息。集合之前,上級要求每個人都給親人寫下遺書。人人皆知此役殘酷,這一去能否回還全看運氣。滿場幾乎是風蕭蕭易水寒似的悲壯。只有梁克斯還有笑聲。但這聲音卻并未讓壓抑的氣氛有所松動,它更像是在堅硬的四壁中匹馬單槍地沖撞著,又不時被彈回,再彈回,一直回到他自己面前。這孤單的快樂,連他自己也沒能感染得到,倒仿佛憑添著幾分怪異。

長官開始講話了。他的聲音格外低沉,開頭的幾個字,仿佛子彈般一顆顆彈出。空氣一下子凝結(jié)起來。羅以南連忙退出,站到操場的一角去。政治部郭沫若副主任也作了演講。羅以南聽出來了,這個永遠充滿激情的詩人,此一刻的心情也十分復雜。他的聲音變得深沉。這深沉令羅以南眼前突然浮出火焰,火焰中燃燒著一只只飛撲而入的鳳凰。在鳳凰展開的翅膀下,還有梁克斯陽光般明亮的臉。羅以南兩腿禁不住開始抖動。強行攻城。四十八小時。重賞。不準退后。逃兵必殺。這些話語在整個南操場跳躍。流血即將開始,廝殺即將開始。羅以南想,梁克斯,你是真在笑嗎?你的心也是笑著的嗎?是什么力量使得你勇于笑著面對死亡?

羅以南沒有再聽清后面的話。他望著這一操場的敢死隊員,心里竟想到或許明天,這些人活蹦蹦的人已然消失生命特征,成為武昌城下的塵土。他為著自己的想法發(fā)怵。兩腿的抖動不由延向全身。直到部隊出發(fā),他都沒能靜止下來。

馬燈的油燃得很快,地上的光又變得幽幽的了。

零點的時候,敢死隊出發(fā)。借著這片幽光,羅以南追尋著梁克斯。他現(xiàn)在沒有了笑意,一臉嚴峻地跟在莫正奇身后。他的模樣,再次讓羅以南心跳如鼓。那正是跟吊在司門口的陳定一完全一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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