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爾很少邀人來家里做客,甚至對石田也一樣。因為她忍受不了當自己在廚房為客人泡咖啡時,客人獨自待在客廳的情形。她害怕別人向她借書,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床,她不喜歡做飯的味道,她拒絕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在生活方面的無知……總之,在她看來,讓客人進門就好像是把方向盤交給一位貌似可靠的司機,其實他卻很可能是個毛手毛腳的冒失鬼那樣不保險。
每天早晨,沖過燙燙的熱水澡后,克萊爾便開動洗衣機洗衣服,接著把前一天晚上晾在浴缸上面的衣服收下來,疊好放進柳條箱子里。做完這些之后,她就進入工作狀態(tài)。她在堆著大大小小各種字典的書桌前坐下來。她始終覺得用字典更為可靠,因此,除非迫不得已,她是不會用電腦來查詢字詞的。
整個上午是她的工作時間。迪特里希的書稿寫得還算不錯,也挺有說服力,書中一幅幅插圖擺出各種強身健體的姿勢,雖然寥寥數(shù)筆卻很傳神。克萊爾認出,其中有幾個動作,迪特里希在她身上疼痛時曾經(jīng)教過自己。
當她吃最后一口牛排時,門鈴響了??巳R爾驚跳起來,一眨眼的工夫,她就關(guān)掉電視,把餐盤端回廚房,最后對著客廳門口的鏡子迅速檢視了一下自己,確定牙縫里沒有殘留的食物。
“哪位?”克萊爾問道。
還沒等對方回應(yīng)她就打開了房門,門口站著這層樓唯一的鄰居--勒博維茲老先生。克萊爾側(cè)身把他讓進屋來,請他在扶手椅上坐下。自從他患上了關(guān)節(jié)病,她就不再請他坐沙發(fā)了,因為沙發(fā)太軟太矮,老先生起坐不便。勒博維茲先生個子很矮,滿頭白發(fā),他那粗糙多褶的皮膚像是緊緊貼在骨架子上似的,一雙大手上的皮膚倒是挺細膩,一看就是精心保養(yǎng)過的,不過微微有些發(fā)青。他無論冬夏都穿著一件深色西裝,里面的襯衫有時干凈,有時也邋遢,而且永遠都扣到最上面一顆扣子。每天早晨,克萊爾都要確認一下他是否下樓取信了,晚上再看看他家的燈是否亮著。他平時動作輕手輕腳,很安靜。在猶太節(jié)日里,他有時會輕聲地唱歌,這時,克萊爾就會站在門后,凝神屏息側(cè)耳傾聽。老人的妻子早在上世紀70 年代就過世了,唯一的女兒定居在以色列。女兒每年回來探望他兩次,但她對如瓷器般脆弱的老先生顯得十分粗暴,這讓克萊爾極為震驚。也許,是她還沒意識到父親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也許,是她對在這陰暗公寓里度過的凄慘乏味童年的一種報復、發(fā)泄。
克萊爾問勒博維茲要不要喝杯咖啡,老先生禮貌地謝絕了。最近這段時間,他呼吸有點困難??巳R爾走進書房,很快就拿著一本書出來了。
“您瞧,我買到啦!”她把它遞給老先生,得意地說道。那是一本上世紀20 年代的地圖集,勒博維茲找了很久都沒有買到,克萊爾在網(wǎng)上--他不知道這個工具的存在--只用幾分鐘就搞定了?,F(xiàn)在,她蹲在老先生面前,樂滋滋地看他捧著書翻來翻去,他的手激動得直打顫,就好像書頁很燙似的。
“太好了!”老先生喃喃道,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蹲在勒博維茲身邊,克萊爾能“嗅”到他的存在。她一動不動,聆聽他吁吁的喘氣聲??巳R爾自己承認,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有這個“嗅”身邊人的習慣,以“嗅”來品評他人的生活,同時感知他人的存在。這事兒聽起來挺玄乎,很難向別人解釋清楚,只有石田一聽就懂了。勒博維茲先生的存在很特別,從他的西服上散發(fā)出混雜的味道:廚房油煙味兒、金絲香煙味兒以及他女兒帶給他的俄國科龍水味兒。他那衰老的皮膚已經(jīng)不能過濾任何氣味了,然而那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卻是標準的男性呼吸,一個懷抱中先有過女人、再有過小孩的男人。勒博維茲先生的存在是充滿智慧的,即便是衰老遲鈍也無法遮蓋的豐富智慧。這個中的緣由,克萊爾難以解釋。
“我欠您多少錢呢?”勒博維茲先生認真地問?!安恍枰!笨巳R爾回答?!澳强刹恍小!崩舷壬荒槆烂C?!袄詹┚S茲先生,您最近好嗎?”克萊爾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拔蚁裼軜湟粯咏】??!碑斢腥藛査眢w好不好時,勒博維茲先生會根據(jù)當時的心情以及談話對象,要么像這樣回答,要么說“像橡樹一樣”、“像杉樹一樣”,或是“像無花果樹一樣”等等。門房太太理解不了他的幽默,反而被這樣的回答搞得迷迷瞪瞪的。老先生對自己的疾病和境遇從不抱怨,還是他的女兒告訴克萊爾,他得了嚴重的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F(xiàn)在老人出門次數(shù)越來越少,都是因為病痛所致。
“您大概也知道,人老了,就喜歡靠回憶過日子,”他說道,“所以,克萊爾啊,如果您的童年是快樂的,那晚年也會一樣?!崩詹┚S茲先生年輕時遭遇坎坷,所以他對自己的過去緘口不言??巳R爾黯然垂下眼簾,實際上,克萊爾的青少年時期也沒有絲毫值得留戀的記憶。勒博維茲先生其實是個挺有魅力的男人,克萊爾在他身上嗅到了蟄伏的憤怒?這種情緒在恐懼的壓制下隱忍不發(fā),而一旦爆發(fā),則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