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此處聲音模糊)就不能不談到對老中國的看法、認識;他對老中國的看法跟我的看法不一致。主要的一個問題是什么問題呢?就是階級問題。他是階級斗爭,我就說中國的老社會,秦漢以后的社會,特別是從明代、清代600年以來的社會——早的社會我們不太清楚、不大敢說——明清以來的這個社會,在我看,貧富貴賤當然有,可是貧富貴賤可以上下流轉相通,它不是像外國那樣的一個階級,很固定很成型,沒有固定成型,而是上下流轉相通。中國社會散漫,流轉相通呢,它就散漫。散漫就斗爭不激烈,不像兩大階級,一個貴族,一個農(nóng)民或農(nóng)奴,中世紀的,或者后來的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跟工人兩大階級,中國缺乏那個東西。中國人喜歡調和(笑),斗爭還是有,不過不大習慣斗爭,斗爭的兩面,強大的也沒有。我說這個話,他也不能完全否認。辯論很久了,他最后就說了:梁先生,你過分強調中國社會的特殊性,但是中國社會還是一個人類的社會,還有它的一般性嘛。我說對,你說的話,我完全同意。不過,正因為我完全同意你說中國有它的一般性,也有它的特殊性這樣子,可是我要強調特殊性要緊。比如說,一個人,你認識這個人,你說你認識這個人,這個樣就……你要說這個人的特色是怎么樣一個人,那么算是認識了這個人。不能從“一般的”去說,說這個人是個人,或者這個人是個男人,這個人是個中年人,這都不行,你得說出這個人的特點,你才算是認識了這個人。因此,我說你這個不如我,我是抓住中國社會的特色的一面。談話就結束了,說不下去了,一般性跟特殊性的比較是這樣。
后來,他在北京建國。1950年我到北京,一開頭還是講這個話。在北京見面是1950年的3月份。為什么是3月份呢?因為1950年的1、2月他同周總理在莫斯科,3月他才回來,他回來我才同他見面。1950年的時候,先頭他問我一句,他說你現(xiàn)在可以參加政府吧?我有點沉吟,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我說,把我留在政府外邊,不好嗎?這話在我有我的用意,可是在他聽起來他不高興,他想拉我拉近一點,可我不想靠近。我當時不想靠近,還是把事情看得錯誤,怎么錯誤呢?我不知道,中國的大局就能夠統(tǒng)一、穩(wěn)定下來,我不知道,我不敢這樣樂觀,因為過去中國內(nèi)戰(zhàn)老打不完,多少年老打不完。
過去有過去的原因啦,不過我看見那種兆頭好像還好不可免,為什么?因為共產(chǎn)黨的軍隊解放全國,四川最后。我在四川,住在重慶的一個小地方,叫北碚。這個時候入川的軍隊,有三路大軍:從陜西到成都的,是彭德懷的第一野戰(zhàn)軍;從長江入川的、到重慶的,有兩路大軍,一路是鄧小平、劉伯承,這個叫二野,第二野戰(zhàn)軍;再一個林彪,叫做四野,第四野戰(zhàn)軍,也是從長江入川,這三路。在成都那邊我看不見,我在重慶那邊。可是我碰到的事情告訴我,很有問題。什么問題呢?我在四川重慶的北碚,有學校啊,我的孩子朋友都在那里。入川的軍隊,大概是二野方面,有一個不太高的將領,像是營長、團長的,他們到了北碚,有一個不記得是營長是團長,中級將官,知道我在那個地方,就來拜訪我,并且跟我談完話臨走時他說:“你一定要到城里去,到重慶街上去看看,我們大軍都到了?!蔽艺f我想去,他說“我有一個車給你”,留下一個小汽車。他就囑咐那個汽車司機:明天哪,你送梁先生去重慶。那么我說很好,我也想到重慶看一看。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坐著他留下的汽車去重慶,到重慶我一個朋友的家,地名叫上清寺,送我到那里了,司機就說我去吃飯,我說好,他說我吃完飯再來。哪里曉得他吃完飯之后,他來,說這個車不能給你用了,另外一方面,二方面軍隊抓了我這個車,扣了我這個車,他們要用,因為這車都是原來重慶市長的,也許公用的、私用的車,可是軍隊給扣住了。有時候四野扣,二野也扣,這方面扣了,那方面又扣去,搶奪了,我看這個情況不好。還有一個特別讓我感覺到不好的情況,這個四野的軍隊裝備好,穿著軍裝呀、器械呀、皮鞋什么的,裝備好,有錢。除了四野,別人呢,窮。我想這個事情不大妙,他們已經(jīng)開始爭奪了。
當時不久,我從四川出來到北京跟毛主席見面的時候,全國分六大軍區(qū),那邊是西南軍區(qū),林彪的是東南,后來他回到湖北武漢……不是又有點從前的割據(jù)的樣子?割據(jù)的樣子不是嗚呼哀哉嗎?!國民黨雖然失敗了,他會不會回來呀?我一向是在兩大黨之間,好像是一個很公正的代表社會的一個人,各方面都可以說話,跟蔣方我也能說話,共產(chǎn)黨方我也能說話,我想還是保留一個中間人的地位好一點。所以我這樣一個念頭,他讓我參加政府,我就說留在外邊不好嗎?這樣的話,他聽了不很高興,我不肯跟他靠近嘛。不跟他靠近,但是他倒是有一點一方面是不很高興吧,一方面還是有點拉著我,希望不要隔得太遠。以后他常常接我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談話,有空他就——沒什么問題——就隨便的談談,坐下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