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機上,黎靖把已經(jīng)在檢票時撕去了一截的登機牌交給我,說:“我們留個紀念。”
于是,我把我們唯一一次一起旅行的回程登機牌裝進了口袋。
它們被洗成了一團模糊。
黎靖跟我約在第一次同事聚會的餐廳。
“搬到哪里了?”他剛坐下就問。
“離公司不遠,坐車半個小時吧。”我略微低頭,看到對面的他袖口有條細長而平整的紋路,一直從肘部處延伸到袖扣底下。只是輕輕動了動,那條紋路瞬間就不見了。
他把菜單遞過來:“看看想吃什么。”
“都行,你點吧。我就來過這家一次?!?/p>
“我也是?!彼α诵Γ澳闾舭??!?/p>
那頓飯吃得像平時一樣平淡,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不痛不癢,不緊不慢。吃過飯,走出餐廳他到路邊伸手攔車。
路燈下他側(cè)臉的輪廓清晰又有點遙遠。
“別攔車了,這么晚我坐地鐵回去比較安全?!逼鋵?,我只是不想看見他再一次替我打開車門,站在小區(qū)門口對我揮手說“進去吧”。
“我送你到樓下。”他不明所以,堅持要送我回去。
“不用這么麻煩了,還是坐地鐵吧?!?/p>
我不想再隔著玻璃看他的臉,看到他熟悉的嘴型,對我說“趕快進去吧”。那天朦朧的暮色不動聲色地籠罩下來,他的聲音終于漸漸消失在引擎聲里。那一刻,離別平靜得像不曾存在過。
他送我進站,我們乘坐不同方向的地鐵。長長的自動扶梯一直緩慢地往下滑,他站在我身后,聲音被電梯滑行的輕微噪音干擾得有些失真:“你恨我嗎?”
“什么?”我回過頭。
“你恨我嗎?”他清晰地重復(fù)。
自動扶梯已經(jīng)到底,我們并排走在空蕩蕩的通道里。
我低頭走路,沒有回答。
他問:“如果我當時愿意跟你結(jié)婚,你還會離開我嗎?”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他,他的眼神還是那么平靜,就像不動聲色地跟我告別一樣。愛有習慣,也有本能。我只是在那一刻發(fā)現(xiàn)了我們之間感情的缺陷:愿意互相照顧,彼此支持,卻還猶豫不決對方是不是跟自己過完一輩子的伴侶。愛情在缺乏安全感的城市里猶如一場巨大的懸疑。
他的聲音平緩而輕:“給我個答案,你恨我嗎?”
我搖搖頭,閉上眼睛。風從通道穿過,灌進地鐵站臺。
我在房子到期的最后一天搬家。除了大行李箱和編織袋之外,整理出六個紙箱,裝滿了我在北京四年的生活和記憶。我曾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努力回憶跟黎靖一起生活的日子,卻仿佛什么情節(jié)都記不起來,像舊房子里那臺電視機一樣,還記得那種溫暖幸福的感覺,卻忘記了電視屏幕上曾有過什么樣的畫面。除了剛剛搬進來那一天,他向我描述量雨器的做法。
他說,謝珣,今年我一定會帶你去旅行。
我們曾經(jīng)以為那就是愛的全貌。
我的新住所在一幢戶型緊湊的小高層里,我租住的是九樓一間不到20㎡的開間。窄小的臥室,窄小的陽臺,卻有整面對著陽臺的玻璃墻。我搬來椅子站上去,抬起手將窗簾鉤一個一個卡進軌道里,陽光正對著我的眼睛刺過來,酸脹得像要溢出眼淚。
周末的午后,我坐在陽臺邊給自己織圍巾。天邊的云層很厚,日光微弱地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時有時無的影子。
天色暗下來,我走上陽臺,看到窗玻璃外面安安靜靜地爬上一串又一串細密的雨點。
我從陽臺的角落里捧起紙碗和玻璃瓶罐跑出門去。電梯小姐一臉驚訝地看著我手上的東西,忍不住問:“你拿的是……”
“量雨器。已經(jīng)做好很久了,終于下雨了?!蔽覍λπΑK廊粷M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顯示屏上紅色的數(shù)字終于一格一格從“9”跳到“1”,我沖出電梯。
在樓道口的臺階邊,我彎下腰放好量雨器。忘了帶傘,當我抬起頭來時,只看見自己額前的發(fā)梢上掛著一串晶瑩的雨滴。雨水落入量雨器,濺起微小的水花,最終都順流進了透明的量杯。
這場雨只下了不到三小時。
透明的量杯里,雨水剛好壓線:7毫米。
原以為整個世界都會被沖走,其實只不過是下了一場7毫米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