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的桌子擺放了兩只茶杯和一碟桂花糕,電風(fēng)扇左右轉(zhuǎn)動,兩張椅子已拉開,玻璃窗投來陽光,但因向東,午后陽光并不強,老太太延我坐?,問我熱不熱,要不要吹冷氣。一邊說著,不等回答就轉(zhuǎn)動了冷氣開關(guān),冷氣機架在窗框子里,老舊沒光澤了,馬達(dá)一啟動像陣陣響雷。我說,電風(fēng)扇夠了,不需冷氣。她隨即關(guān)了那冷氣。我們彼此都知道,在那轟隆的冷氣聲音下,無法進(jìn)行交談。
我掏出錄音機、筆記本,和使用了十年的鋼筆,端正擺在桌上,她攜來一壺茶,我接過來,替兩人的茶杯都添了茶,她坐定,撫著熱燙的茶杯,盯著錄音機,問:“需要錄嗎?”
“我一向這么做,以防任何筆誤?!?/p>
“你抄在紙上就夠了。”
“抄寫的文字沒有感情,聲音才有感情。”
? 她的眼神從錄音機、筆記本移轉(zhuǎn)到桌面,突然間像散失了焦點,只是茫然地望著。她抬頭望著我,又望望窗外,眼神滑向窗簾,像介紹家居生活般地說:“你坐在這位子舒服嗎?有沒有聞到怪味道?你旁邊那窗簾二十年沒換過,也許有棉布腐舊的味道了,那組沙發(fā)的椅套也已十幾年,雖然經(jīng)常洗,但那老舊的沙發(fā)內(nèi)里有味道,我時常聞到那味道,那味道里有老時光的感覺,讓我舍不得扔棄。這里使用的東西沒有一件不是用很久很久了,這里潮濕呀,連木頭也會有腐味,不要說木頭,就連前院兩邊那幾叢花,泥味也很深的,所以傍晚時,我要點蚊香驅(qū)蟲,偏偏木頭?蚊香味,你一定聞到屋子的這些氣味了吧!”
我沒有插嘴,我按下錄音鍵,她看見了,沒有堅持什么,繼續(xù)說:“有這些氣味是好的,這像個人住的地方。我剛來臺灣的時候,在新竹,一大群人住在矮墩墩的日式平房里,不像現(xiàn)在這個大房子,這個大房子是后來配到的,原來是日本將官住的,你也知道,人有分等級,社會階級較高的,得到的物質(zhì)會比一般人體面,多少人在社會里就為了階級爭得頭破血流,哦,在新竹時是住小房子,水災(zāi)時還淹過水,淹掉多少書和字畫,我并不在意,我先確定鈔票和金子在不在,浸濕的鈔票有濁水的臭味,聞過就不會忘記?平時巷子里人來人往,身體的汗臭味和騷味在巷子里久久回蕩,噯呀,那是股生氣?!?/p>
我不知道故事將從哪里開始,但以我專業(yè)的判斷,沒有一個人可以當(dāng)完美的說故事者,即使從出生的那一剎那開始講述生平,也會岔開去追溯先祖先父,或跳到昨日在街上的一則奇遇。錄音機里是卷一百二十分鐘的錄音帶,我無法預(yù)估將用掉幾卷。唯確定每次的訪談時間不能超過兩小時,兩小時后,我必須去才藝班接安安。
老太太的聲音清脆干凈,像一泉甜美的水流,我邊聽她的敘述,邊在筆記本畫著事件的可能順序,我記筆記的方式不是一行一行往下記,而是?多線條交集或平行、延伸,各方向有一壘一壘的文字,必要時,還會有圓圈,圓圈里記載著事件發(fā)生時一些特別的細(xì)節(jié),如“氣味”,所以第一頁筆記,我畫了一條橫向直線,線的上方有一點,旁邊注明“新竹.小平房.淹水”,在旁邊位置畫一個圓圈,圈內(nèi)寫“書.字畫.鈔票.金子.氣味”,線的下方也標(biāo)了一個點,旁邊注明“配發(fā)大宅”,在旁邊位置畫一個圓圈,圈里留下空白,因為還沒攫取到配到大宅時的任何情況。上下兩個點中間的那個距離,應(yīng)還會有許多點,每個點都是事件,每兩點之間,我將拉出線來,提出任何需要補充的疑問。傳記的難處就在這?吧,要有詳實的時間軸和真實事件,還好我受過記者的訓(xùn)練,頗有耐性抽絲剖繭,如果是大學(xué)時期,我寧可寫十本濫情小說,也不愿為半本傳記做準(zhǔn)備,為了謀生,人可以被習(xí)慣和意志買通。比較嚴(yán)重的問題是,我還沒頭緒這將是一本一板一眼的傳記還是一本可以引人入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