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心之憂矣,其毒大苦”——我心里的煩憂,比毒藥還要苦。
《北門》:“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謫我”——王室的事情找我,公差一并交給我,好容易回到家,家里人又一個勁兒地埋怨我。
更不用說《柏舟》中的“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對那像堆在盆中的臟衣服一樣“霧數(shù)”的憂傷,張愛玲曾有過詳細的解說。
沒有杜甫式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也沒有李白式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对娊?jīng)》里充其量不過是“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縱然是偉大的悲憫,讀起來總覺得帶點搖頭晃腦的婆婆媽媽。但這正是《詩經(jīng)》的偉大之處。英雄主義的字句,讀來也有“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景仰,但不會像讀《詩經(jīng)》,讀出內(nèi)心的疼痛。剔除所有的幻覺,捫心自問,我也不過是這樣的一個凡人,有著同樣的,對于現(xiàn)實的無力感。
如艾略特在那首《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查良錚譯)中所寫:
我并非哈姆雷特王子,當也當不成;
我只是個侍從爵士,為王家出行,
鋪排顯赫的場面,或為王子出主意,
就夠好的了;無非是順手的工具,
服服帖帖,巴不得有點用途,
細致,周詳,處處小心翼翼……
大部分人,在人生中,所扮演的,不過是一個侍從爵士的角色吧。雖然這樣的角色,亦能“看到自己偉大的時刻閃爍”,可一自問,“我可有勇氣”,馬上就會退縮,把問題放進盤中,推向看不到的未來:“總會有時間,總會有時間……”
都說這首《情歌》不關情,愛情只是一個比喻。如杜拉斯所言,愛情本是一個不死的英雄夢想,最應該無視世間的飛短流長,代表著人性里最崇高的那一部分,是靈魂終于可以飛翔的機會。但是,肉身太重,就算在愛情里,我們還是飛不起來。
《詩經(jīng)》里的愛情,也是這樣的。
膽怯的女孩在患得患失:“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二哥哥啊,不要翻我家的墻,不要折我家的樹枝,不是我心疼它們,我是害怕我的父母,二哥哥你雖然可愛啊,父母所言我也不敢不怕啊。(《鄭風?將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