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賓館。而是某種小民宿,頂多只能住上四五個客人。早晨,盛放在托盤里的早餐擱在走廊的架子上:面包、黃油、蜂蜜,還有這個城市的特產(chǎn),香腸切片。托盤旁邊,是雀巢咖啡包和電熱水壺。操持此地的年輕女子,嚴肅而穩(wěn)重,難得和你打次交道。
房間里所有家具不是橡木就是胡桃木做的,古色古香,一定造于二次大戰(zhàn)之前。全波蘭唯有這座城市,在經(jīng)歷戰(zhàn)火劫難之后,仍然較好地保留下它的大多數(shù)建筑。這棟小民宿里有一種類似修女院或修道院的感覺,它的每一個房間內(nèi)部,那兩扇開向市街的窗,都仿佛有好幾代人從那里沉思冥想地向外凝望。
這棟建筑物位于卡齊米日區(qū)(Kazim.erz )——克拉科夫的舊猶太人住地——的米歐多瓦街(Miodowa Street )。吃完早餐后,我問接待前臺里的一個年輕女子,最近的提款機在哪里。她一臉懊惱地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盒,拿出一張旅游地圖。她用鉛筆在地圖上圈出我該去的地方。不會很遠,她嘆著氣,一副很想把我送到世界另一頭的模樣。我小心地鞠了個躬,打開前門,關(guān)上,右轉(zhuǎn),第一路口又右轉(zhuǎn),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諾維廣場(Place Nowy),一座露天市集廣場。
我從未來過這個廣場,但我對它了然于心,或者該說,我對在這里販賣東西的那些人了然于心。其中有些人有固定的攤子,攤子有遮棚,可為貨品阻隔陽光。天氣已經(jīng)熱了,是東歐平原和森林那種模糊蒸騰、帶有蚊蚋暑氣的熱。葉片簇簇的熱。充滿暗示的熱,缺乏地中海暑氣中的篤定明確。在這兒,沒有任何確定無疑的事物。最接近確定無疑的,就只有老祖母。
其他小販──全是女性──來自偏遠小村,用籃子或桶帶來自家產(chǎn)物。她們沒有攤子,坐在自備的小板凳上。有幾個站著。我在她們之間游逛。
萵苣,櫻桃蘿卜,山葵,宛如綠色蕾絲的切段蒔蘿,在這種高溫下三天就可成熟的疙瘩小黃瓜,皮上黏著些許土屑、顏色有如孫兒膝蓋的新種馬鈴薯,帶著牙刷般氣味的棒狀芹菜,茴香塊莖——喝伏特加的男人發(fā)誓那是催發(fā)男女情欲的最佳春藥,一把把換來咸濕笑話的嫩胡蘿卜,多為黃色的玫瑰切花,農(nóng)家奶酪——還帶著夾在庭院曬衣繩上的破布的味道,野生綠蘆筍——是孩子們給派到鄰近小村墓園的地方尋來的。
專業(yè)商販自然而然學(xué)會了所有的推銷花招,說服民眾這些千載難逢的良機不會有第二次。相反,那些坐在板凳上的婦女,則不提任何建議。她們紋絲不動、面無表情,只靠她們的到場來保證她們從自家園子里帶過來賣的產(chǎn)品的質(zhì)量。
木籬圍著一小塊土地上,一棟兩間房的原木小屋,兩房之間有一個單獨的花磚壁爐。這些婦人,就是住在這樣的農(nóng)舍小屋(chata )里。
我在她們之間游逛。不同的年紀。不同的體型。不同顏色的眼睛。沒有一條頭巾花色重復(fù)。她們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辦法來保護或愛惜她們的腰背,讓她們在俯下身來剁切細香蔥、拔除犬牙雜草或采摘櫻桃蘿卜時,不致讓重復(fù)不斷的間歇性疼痛變成慢性疾患。她們年輕的時候,臀部會化解物品的沖撞敲擊,而今,輪到肩膀接下這項工作。
我凝視著一個婦人的籃子,她站著,沒有小板凳。籃子里裝滿淡金色的糕點和小餡餅。它們看起來像是雕好的國際象棋棋子,說得更準確點,是車或說城堡,棋盤兩端皆可放置的城堡,它們的正規(guī)炮口總是位于頂端。每一個都有十厘米高。
我拿起一個“城堡”,就發(fā)現(xiàn)我錯了。這么重,絕非糕點。我瞥了一眼那個婦人的臉。六十歲,藍綠色的眼睛。她嚴厲地回看我,仿佛在看一個傻瓜,他又一次忘了事。Oscypek ,她用緩慢的速度重復(fù)著這種奶酪的正確名稱,這是用高山綿羊的奶,在介于兩房之間的花磚壁爐的煙囪里熏制出來的。我買了三個。然后,她用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頭部動作,示意我可以走了。
廣場中央立著一棟底矮的建筑物,沿四周分隔成許多小店鋪。有家理發(fā)店,空間只夠擺下一張椅子。還有好幾間肉鋪。一家雜貨店,可以從唯一一只桶里買到酸泡菜。一家燒著鑄鐵爐子的小湯館,館子外的鋪石地面上,擺了三張有長椅的木桌。其中一張桌子上坐了一個男人,略顯低垂的雙肩,修長的雙手,因即將光禿而更顯高聳的前額。他的眼鏡有著厚厚的鏡片。在這個上午這個地方,他宛如置身故鄉(xiāng),雖然他并非波蘭人。
肯生于新西蘭,死于新西蘭。我在他對面的長椅上坐下。這個男人,六十年前,與我分享他所知道的許多事情,但他從沒告訴我他是如何了解到那些事的。他從未談起過他的童年或雙親。印象中,他很年輕的時候就離開新西蘭來到歐洲,不到二十歲。他的父母是窮是富?問他這個問題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拿這問題去叨擾此時此刻市集里的人那樣無謂。
距離從未令他氣餒。新西蘭威靈頓、巴黎、紐約、倫敦灣水路(Bayswater Road )、挪威、西班牙,我想,某些時刻還有緬甸或印度。他以各種五花八門的方式賺錢為生,新聞記者、學(xué)校教師、舞蹈教練、電影臨時演員、小白臉兒、流動書商、板球裁判。我所說的這一長串清單,或許有些是假的,但那是我為我自己,給此刻坐在諾維廣場、坐在我面前的他,畫出的肖像。在巴黎,他曾為一家報紙畫過漫畫,這點我很確定。他喜歡什么樣的牙刷,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加長柄的那種。我也記得他的鞋子號碼:11 號。
他把羅宋湯推到我面前。然后從右邊褲袋掏出一條手帕,把湯匙擦了之后遞給我。我認得那條黑色格紋手帕。那是一碗深紅色的蔬菜羅宋湯,波蘭風(fēng)味,加了一點蘋果醋,中和掉甜菜根的自然甘味。我喝了一點,將湯碗推還給他,把湯匙遞回他手上。我們沒有交換只言片語。
我從背包里拿出一本素描簿,因為我昨天在恰爾托雷斯基博物館臨摹了達·芬奇的《抱銀鼠的女子》,我想給他看。他仔細研究著,厚重的眼鏡略略滑下鼻翼。
Pas mal (不錯)!不過她有點太挺了,對吧?事實上,她要再傾斜一點,像倚在角落里那樣,對吧?
聽到他用這種方式說話,這種不用懷疑就是他的方式,我對他的愛就回來了:我愛他的旅程;我愛他那隨時想要滿足且從不壓抑的好胃口;我愛他那一臉倦意;我愛他那可悲的好奇心。
有點太挺了,他又說了一次。別在意,每個摹本都會有所改變,不是嗎?我也愛他缺乏幻想。沒有幻想,他也就不會經(jīng)歷幻滅。
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我十一歲,他四十歲。在接下來的六到七年里,他是我生命中最具影響力的人。和他在一起,我學(xué)會了跨越邊界。法文有一個詞叫passeur ,通常譯為擺渡人或走私者。不過這個詞也隱含有向?qū)У囊馑迹降南驅(qū)?。他就是我的passeur 。
肯快速翻閱我的素描簿,瀏覽前面的畫。他的手指非常靈巧,藏牌技術(shù)一流。他曾試著教我玩“三牌猜皇后”:學(xué)會這招,你隨時都可以賺到錢!這會兒,他的手指在兩張紙頁之間停了下來。
另一張臨???安東內(nèi)洛·德·梅西納的?《天使扶持死亡的基督》,我說。我沒看過原作,只見過復(fù)制品。如果我可以自由選擇一位歷史上的畫家來為我畫肖像,我就會選他,他說。安東內(nèi)洛。他畫畫像是在印刷文字。他畫的每一樣?xùn)|西,都有印刷文字那種連貫性和權(quán)威性,而他活著的那個時代,正巧是第一批印刷機發(fā)明問世的時代。
他再次低下頭來觀看素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