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川,去云南,去緬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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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的冬天一向都是籠罩在迷霧里的,但這幾天,卻出乎意料地云開霧散,太陽暖洋洋地照著,把個寒冬照得像春天一樣。
李涵章和江輝琦、周云剛分手后,先去武侯祠附近的一個雜貨市場上買了一個賬本和算盤,然后拿著那個軍管會新發(fā)的身份證件,住進了小通巷的一個極不顯眼的客棧里。在登記的時候,他試著用了用袍哥人家的暗語,果然,店老板和小二都是哥老會的弟兄。李涵章為求清靜,選了一個靜僻的單間,安然住下。他深夜悄悄地離開錦江河邊的那處宅子,本來就沒有預(yù)定的去處,住在這里也是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再走一步,所以,不光多給了店老板一些錢,還私下給小二塞了些好處。自古就有"沒有殺爹心,不當(dāng)生意人"一說,店老板和小二都是老江湖,見李涵章出手大方,對他照顧得也就格外的殷勤周到。
李涵章晚上在客棧里睡覺,白天就出去到處轉(zhuǎn)悠,打探消息。
常年的多重身份,讓李涵章敏銳地嗅出了眼下的境況,尤其是和江輝琦、周云剛分開之前,他們在純化街口遭到的那番盤查,更讓李涵章覺得,無論他決定到哪里去,走之前都必須先搞清楚現(xiàn)在的局勢到底怎么樣了。
有了軍管會換發(fā)的新身份證件,李涵章再出門,方便了許多。在成都的大街小巷轉(zhuǎn)了幾圈后,李涵章發(fā)現(xiàn),解放軍早在12月30日就進城了,軍管會也成立了,而且,馬上又要過大年,所以 成都的大街小巷到處都貼滿了歡迎解放軍、擁護共產(chǎn)黨的花花綠綠的標(biāo)語,到處都有人在唱歌跳舞放鞭炮。
李涵章看著這些情景,心里有了一種日暮西山的悲涼感。
這樣的場景,讓李涵章想起了四年前抗戰(zhàn)勝利的時候。
那昔日的一切和眼前的這一切是多么的相像?。∫粯邮氰尮男熘袏A雜著人群的歡呼聲和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一樣是滿大街揚眉吐氣、喜氣洋洋的人們的笑臉。李涵章看著看著,似乎忘掉了這些人為什么歡慶勝利,竟在內(nèi)心里和他們一起歡呼起來。李涵章漸漸地似乎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忘掉了。他好像也被感染了。這些天來,他的臉上居然第一次有了笑容。也許江輝琦和周云剛離開自己之后,他潛意識里覺得這里再也沒有人認(rèn)識他,他可以和那些唱著歌跳著舞的人一樣,盡情地歡笑了。
然而,短暫的放松隨即帶給他的,卻是精神上的更加緊張:抗戰(zhàn)時期,他參加過臺兒莊戰(zhàn)役,為前線的將士送過輜重,為自己的民族和國家浴血奮戰(zhàn)過!但僅僅幾年后的今天,他手上有什么?
什么都沒有了。
他知道在這個歡樂的海洋里,自己不配享受豐收的快樂,只能接受秋后的判決。
此時的李涵章,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闊茶葉商了,而是一個穿著青布老式棉襖的中年小商販。他就這樣被人流夾裹著,在歡天喜地的成都街頭看別人的風(fēng)景,想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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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一個轉(zhuǎn)彎處,李涵章覺得身體很累、心也累,正想回客棧去休息,突然,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暗地里吃了一驚,幾乎沒有用腦子想,手就已經(jīng)伸進懷里了。就在手指觸摸到槍把子的那一瞬間,他的手被人按住了,一個人影緊貼著站在了李涵章面前。
李涵章瞄了一眼,竟是總部遷回南京時,從自己手下調(diào)去二處的茍培德。剛才還覺得在成都,再也沒有人認(rèn)識自己了,哪料到還沒有一上午的工夫,就碰到了昔日的下屬。
還好,要不是茍培德手快,李涵章的槍一亮出來,那麻煩就大了。李涵章左右看看沒人注意他們,忙把他拽到一個僻靜的街角,問:"你不是走了嗎?咋還在這里?"
"此地不安全,我們找個地方說話。"茍培德捏了一下李涵章的手腕,輕聲說。
兩人于是一前一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小茶館。茶館很小,只有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在經(jīng)管,既是老板又是小二,一見有客人上門兒,忙來迎接:"客官,喝茶啊?"
"唱歌喊口號,吆喝得口渴。"茍培德走在前面,應(yīng)付著店老板,"外頭那么熱鬧,為啥子你這里的生意這么冷清呀?一個人客人都沒有。"
"莫說客人,就是我家里的人,也都上街去了,只留下我守攤子。"店老板邊往茶碗里沏水,邊支應(yīng)他們倆。
李涵章四下里看看,見最里面的座位一面靠墻,墻上有一幅標(biāo)語:"歡迎人民幣,禁止用銀元。"一面靠窗,窗外臨街,鬧哄哄的聲音正從那里傳來,邊疾步走過去,先靠墻坐下。
茍培德跟過來,在李涵章對面坐下,兩人假裝看窗外的游行隊伍。店老板端了沏好的茶過來,李涵章摸出幾張人民幣遞給他說:"我剛才看見街頭轉(zhuǎn)彎的地方有個打鍋盔的,忘記了買。煩請哥子幫忙跑一趟,要兩個混糖鍋魁、兩個椒鹽鍋盔。"
"要得,要得!"在這樣的茶館里,客人經(jīng)常會央請店老板幫忙買煙買小吃,一般都會給點兒賞錢。
看到店老板出門了,李涵章盯著門口,問:"咋回事?"
茍培德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片子,喝了一口茶后,這才擦了擦嘴巴答話:"他媽的,老子緊趕慢趕,算是沒耽誤時間,可根本上不了飛機。你是沒見那陣仗,有錢的,把金條當(dāng)蘿卜往外塞,買通了機場的人從后門進去;有勢的,端著槍押政治犯一樣從前門進去。像我們這樣的,七不挨八不靠,拿錢沒那么多、舉槍又勢單力薄,根本擠不到前面去。那場面,頭頂上箱子、衣裳、首飾亂飛,鬼哭狼嚎的。"
"兩個機場我都去了,可以想象。"李涵章一邊聽茍培德發(fā)牢騷,一邊一直看著門口。喝茶的時候,眼睛都沒眨一下。
"唉,可真是'樹倒猢猻散'??!這……這也倒得太快了,我真是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還一心指望著往前奔呢。主任,您現(xiàn)在是將軍,兄弟我還只是個上校。不過,現(xiàn)在看來,官兒是越小越好哇。不過……呵呵,吃我們這碗飯的,官兒大官兒小有啥區(qū)別?主任,這幾天,軍統(tǒng)和中統(tǒng)沒走成的人都去軍管會自首了,您有啥打算?"茍培德只喝了一口茶,大約是嗓子潤開了,之后就一口沒喝,嘴角冒著白泡,伸著脖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