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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弱冠孔子(1)

孔子紀 作者:劉方煒


孔子在十八歲之前失去相依為命的母親,是人生之第二次大不幸。

如果說第一次人生大不幸——三歲喪父之時,孔子尚處在人生的懵懂階段,對痛苦缺少真正的體察能力,況且還有母親站在他的身邊,為他撐起一蓋遮風擋雨的大樹,那么當他十八歲之前失去母親的時候,則要獨自一人去清醒地品味人生的無常與艱難了。

孔子在母親喪事的處理上,表現(xiàn)出足夠的堅強、足夠的責任感以及足夠的對禮儀的理解與堅守。正是憑著自己的堅強、責任感以及對禮儀的清晰理解,孔子堅持為母親爭取到了與父親合葬的權利,并在同時找到了自己的父親(墓地),也找回了自己從來沒有明確獲得過的身份——士的地位。陽虎在季氏饗士的宴會對孔子的絀斥并不能真正阻止孔子的身份發(fā)生根本性地變化。當孔子在防山之陰把母親的遺體與父親的尸骨合葬在一起之時,孔子作為一個深明禮儀的孝子、一個意志堅定的少年男兒,其美名與事跡已經在魯國上下傳揚。同時被傳揚的,還有被他找回來的身份——已故著名魯國英雄、陬邑大夫叔梁紇的兒子。

自此,孔子的身份正式由庶民轉為士族。陽虎的絀斥對于孔子真正所起到的作用,是為孔子的學習和思想注入了強勁的動力。在此之前,孔子的學習動力更多是為了獲得身份的改變,通過學習“禮樂射御書數(shù) ”這些貴族官學教育的小六藝技能,去實現(xiàn)身份的提升——由庶民上升為士,這也就意味著能夠成為魯國上層貴族的家臣,在那里謀得一份有著穩(wěn)定收入的職業(yè),擺脫跟著響器班做吹鼓手的生涯。

《論語·泰伯》:“子曰:‘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p>

錢穆先生解此句說:“可見其時所謂學,皆謀求進身貴族階層,得一職業(yè),獲一份谷祿為生。若僅止于此,是即孔子所謂之小人儒。”

見錢穆《孔子傳·孔子之早年期》。

錢氏此解甚當?!墩撜Z·泰伯》所載“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之句,是孔子的后輩學生(曾子一系)追記孔子老年的教誨,意即“讀書三年并不存做官的念頭,這是難得的”。

見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這是孔子老年之后的經驗之談,當然也是對當時學風民俗的評價??鬃由倌陼r操持“鄙事”職業(yè)以糊口,其求學的動力當然也只能是“謀求進身貴族階層,得一職業(yè),獲一份谷祿為生”。實際上,古今中外,貧寒學子努力向學,其目的也都是獲得階級地位的攀升和穩(wěn)定的職業(yè)收入,但這里面卻也存在著高貴與平庸的分野,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儒”與“小人儒”的分野。平庸者(小人儒)終生都保持著初始的提升個人地位和獲得優(yōu)厚報酬的一己利益之志向,這種個人志向在人生奮斗的初始階段應該得到充分的尊重,但如果終生如此則為鄙人陋夫矣!他們即使讀再多的書、做再大的官、擁有再多的財富,卻始終不能躍出一己利益之志向,做事做人的最高原則永遠以一己利益的得失為取舍,所以終其一生不脫其鼠目寸光,充其量是做了大官、發(fā)了大財?shù)囊恢淮T鼠。即孔子

所說的“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見《論語·子路》。而高貴者(君子儒)則不同,當他通過努力學習滿足了自己以及家人的基本生存需求,讀書求名、做官發(fā)財這類目標便會逐漸淡出他的視野,他會把目光投向更高遠、更遼闊的所在,在那里,人之所以成為人的一種最高貴的品質在熠熠閃光——公正而合理的社會秩序,大千世界的終極秘密,神秘絢麗的藝術之美,靜默和諧的內心生活……

孔子是超越了個人價值目的的后一種人,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他就用自己的生命實踐為后世樹立了一種高貴品格的基本標尺——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p>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p>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p>

以上引文見《論語·子罕》。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見《論語·衛(wèi)靈公》。

所以,當孔子獲知自己本來就具有“士”的身份,前往參加季氏饗士宴會的時候,應該是滿懷著自己身份得以提升從而進入貴族階級的激動而來的。這個時候的少年孔丘,還停留在他后來所說的“小人儒”的階段。被陽虎絀斥、受辱而退的少年孔子,在瞬間所感受到的,當然也只能是個人的羞辱與惱怒。這種羞辱與惱怒成為他繼續(xù)學習禮樂文化的動力,成為他要去證明自己高貴身份的動力,成為他最終超越只會算計個人得失的“小人儒”、成長為以天命為己任的“君子儒”的動力——

從這一刻起,一種動力便在這個十七歲少年身上開始萌發(fā),這種動力賦予他一種超越性的人生目的——不僅要證明自己的身份,還要揭露僭越者的真實嘴臉,還天下與人心一個公道。這種動力是由壓迫而起的,是由侮辱而起的,但它一經萌發(fā),就超越了個人所遭受到的壓迫和侮辱,而進入一種社會理想的層面,變成一種超越性的人生目的和理想。也就是從這一刻起,那個“少也賤”的小孔丘踏上了自己獨特的人生道路——為天下找回應有的秩序與公道。

以上這些是在精神和思想發(fā)展層面的論述,而在現(xiàn)實中,失去了母親、卻意外地獲知自己是已故陬邑大夫叔梁紇之子的少年孔丘,在季氏饗士的宴會門前受到陽虎的侮辱和拒絕之后,又該如何孤身一人在冷酷無情的魯國土地上繼續(xù)生存下去呢?

《論語·八佾》:“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p>

《禮記·禮運》:“吾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吾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乾坤焉?!?/p>

《禮記·儒行》載孔子回答魯哀公說:“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p>

《孔子家語》載:“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亓官氏,一歲而生伯魚。伯魚之生也,魯昭公以鯉賜孔子。榮君之貺,故名鯉而字伯魚。”

結合這四則史料,可以推斷孔子曾經到過宋國,并且有一段時間在宋國居住。“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亓官氏”,應該更改為“孔子年二十”。

詳見本書《孔子的誕生》一章有關論述。而在二十歲之前,孔子已經來到了宋國,結發(fā)、加冠、結婚娶妻都應該是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居住在宋國期間發(fā)生的事情。

孔子二十歲時居住在宋國并得以娶亓官氏為妻,應該不是剛剛來到宋國,否則不會這樣快就得到亓官氏家族的青睞。合理的推論是:孔子十八歲之前葬母之后,獲知自己是已故魯國陬邑大夫叔梁紇的兒子、具有“士”的地位,便前去參加季氏饗士的宴會,卻遭到季氏家臣陽虎的侮辱。氣憤之余,又兼母親去世,自己在魯國已無人可依,亦無可牽掛,便前往宋國去尋找父族的根源,因為孔子的父族原是宋國國君之后,孔子在找到父親的身份之后,也找到了父族的來歷。

可以想象,兩千五百多年以前,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孔子埋葬了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在找回自己貴族身份的同時卻受到了陽虎的侮辱,一個人打點行裝,滿懷悲憤地徒步踏上前往祖先故國的旅程,去尋找自己先祖曾經的輝煌,也要去尋找自己家族的歷史和個人前途的未來。從魯國國都到宋國國都,約兩百公里的路程,荒草萋萋,林木蕭森,豺狼虎豹縱橫出沒,又兼戎狄雜居其間,那個叫孔丘的還未完全發(fā)育成熟的少年,該是如何徒步跋涉這荒涼而孤寂的旅程呢?千古之下,我們已經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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