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說:"善為士者,不武;善戰(zhàn)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第68章)"士",王弼注:"士,卒之帥也。""不與",一些本子作"不爭",王弼注:"不與爭也。"這是說,善于做將帥的,不炫耀勇武;善于作戰(zhàn)的,不被他人激怒;善于戰(zhàn)勝敵人的,不與敵人對斗;善于用人的,處在對方之下。這就叫做"不爭之德",這就叫做能利用他人的力量,這就叫做配合天道的自古以來的準則。
那么,你處在一個競爭的時代,你怎么去學會老子的智慧"為而不爭"?怎樣在人際關(guān)系的競爭中我能"不爭",我能做到"爭"中的"不爭","不爭"中的"爭"呢?。
我們來看看著名作家沈從文(1902-1988)的"不爭",對于我們很有啟發(fā)。
如果大家到他的故鄉(xiāng)湘西去,可以看到他的墓碑,設(shè)計得非常有意趣。這是一塊天然的頑石,這大約象征沈從文是一個質(zhì)樸的人,但是又是一個堅強的人、正直的人,正面刻有16個字: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認識人
反面也刻有16個字,是美國漢學家張充和寫的挽辭:
不折不從
星斗其文
亦慈亦讓
赤子其人
如果把這后面的每個字聯(lián)起來讀,就是"從文讓人",沈從文有不折不從的性格,有燦爛得像星星北斗一樣的創(chuàng)作,而且他慈祥又謙讓,是一位赤子。我們知道老子就提倡做人要像赤子,對于人際關(guān)系主張要慈愛,要謙讓,要"不爭",這些都可以在沈從文那里看到。而那正面的4句話,是教人們在人際交往中去認識人的,就是我們在前面講座中說到的"識人"問題。
這是文人的例子,確實值得分析一下的。今天的文人也是競爭得不得了,不妨看看沈從文的人際關(guān)系中的智慧。
他生在湘西鳳凰城,這是靠近貴州的一座小城,十五、六歲(1917年)就當兵了,大約有5年的時間,這給他的人際交往有很不同于一般人的歷練。有意思的是,他這么小年紀當兵,沒有沾染上舊軍隊中兵油子的氣味,相反學到了很多人際交往的東西。二十歲(1922年)他到北京求學,從此走上文學的道路。他說自己大概有兩年,是穿單衣過冬的,氣溫是零下二十幾度,算是個考驗。因為大家欣賞"這個氣概,鳳凰人嘛,我又在軍隊里混了五年,什么都不在乎,冬天穿單衣,也不覺得寒傖。北京還有個好處,習慣樸實,所以我這個窮學生,很快就同清華的、北大的、燕大的、農(nóng)大的一些人熟了,遇到困難,得他們幫助,有時候就到人家那里吃飯,這,大概也得力于那個'不在乎''無所謂'"(《在湖南吉首大學的講演》)。以后的20多年中,他創(chuàng)作了《邊城》、《湘行散記》等一系列文學精品,使他在文學上贏得了很大的成功,獲得了很大的名聲。
近現(xiàn)代文壇的論爭很多,沈從文有他自己的見解,但是他"不爭",他喜歡"清靜",而采取了超然的態(tài)度,常顯示自己不加入的態(tài)度。他遭到過很多的批判,有許多是不公平的,但是他不放在心上,這大概就是那種"不在乎""無所謂"起了作用。
最后他主動地由"不爭"走向退出,最后放棄了自己心愛的文學,今天說"出局"了。解放后,20世紀50年代初,到革命大學學習,又到四川參加土地改革運動,后來在歷史博物館管理文物,書寫目錄、標簽等。后來"文革"中他自然被打倒,下放。70年代末,調(diào)到歷史研究所,繼續(xù)搞中國古代服飾史以及其他文物的研究。
大家可以想一想,一個著名的文學家,又正當四、五十歲壯年的創(chuàng)作顛峰時候,卻被迫放棄了文學,來到了歷史博物館,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最普通不過的小職員,如果輪到的是自己,你受得了嗎?不要鳴冤叫屈嗎?不會牢騷滿腹嗎?
沈從文胸中自有大智慧!你看,近現(xiàn)代文壇的論爭很多,很劇烈,沈從文有他自己的見解,他"不爭"-"為圖清靜"而采取了回避的態(tài)度。他遭到過很多的批判,包括自己的朋友、戰(zhàn)友等,有一些是有道理的,也有許多是不公正的,但是他不放在心上,而且他主動地由"不爭"走向退出,最后放棄自己心愛的文學。
沈從文有這樣的文學造詣卻轉(zhuǎn)而去搞考古文物的研究,很多人都為他可惜,但是他卻說,新中國成立以后,"我不能適應新的要求,要求不同了,所以我就轉(zhuǎn)到研究歷史文物方面","因為在新的要求下,寫小說有的是新手,年輕的、生活經(jīng)驗豐富、思想很好的少壯,能夠填補這個空缺,寫得肯定比我更好"(《在美國大學的講演》)。這可以看到是他"不爭"的心態(tài)的大概情況,而且他深深懂得"不爭"未必不是好事,"爭"未必就是好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其實不要說在國內(nèi),就是在日本、美國的許多朋友都為他惋惜。1980年78歲的沈從文在美國一所大學講演時,說了一段話,很有啟示意義,他說:"我并不因為社會變動而喪氣。社會的變動是必然的現(xiàn)象。我們中國有句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中國近30年的劇烈變動情況中,我許多很好很有成就的舊同行,老同事,都來不及適應這個環(huán)境中的新變化變成了古人。我現(xiàn)在居然能在這里很快樂地和各位談談這些事情,證明我在適應環(huán)境上,至少做了一個健康的選擇,并不是消極地退隱。特別是國家變動大,社會變動過程太激烈了,許多人在運動當中都犧牲后,就更需要有人更頑強堅持工作,才能夠保留下一點東西。"
如果我們深入地解讀一下,那么沈從文是充滿著智慧的,而且與老子的理念是很契合的。
他不和別人爭,在別人與他爭時,他既能看清"爭"的社會情勢,又能認識對方,看清對方,還能認識自我。他選擇的是不爭-退出-退得遠遠的-以至一直退到你不想和我爭了。這是他的"不爭"中的一條智慧路徑。
他有兩條"不爭"的智慧路徑,還有一條路徑,是我退出與你的爭,我卻選擇另外一條成功的道路,這就是:我退出爭-我轉(zhuǎn)移-我另外開辟一條你不和我爭、我不和你爭的道路-我和我自己爭-我重新取得成功-在不和你的爭中取得成功!
沈從文這樣說過:按照社會習慣來說,一個人進了歷史博物館,就等于說他本身已成為歷史,也就是說等于報廢了。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機會,可以具體地把六千年的中華文物,勞動人民的創(chuàng)造成果,有條理有系統(tǒng)地看一個遍。從個人來說,我去搞考古似乎比較可惜,因為我在寫作上有了底子;但從國家來說,我的轉(zhuǎn)業(yè)卻是有益而不是什么損失,因為我在試探進行研究的方法,還沒有人做過。
有意思的是,反過來再看看那些當年參與"爭"的人,或者說那些當年"爭"了、又"勝"了的人,好多人后來又怎么樣呢?后來又有多少可以留下來的成果呢?這一點大家都有數(shù)。而當年"不爭"的沈從文卻越來越受到人們的敬重,因為他以他的文學、他的考古學、他的人格、他的智慧,贏得了最后人生競爭中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