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夢(上)(10)

故夢(上) 作者:林佩芬


 

丁老板當然立刻起身迎上前去,熱切地寒暄;榮安站起身,在原地含笑相迎;水飄萍不知道來人是誰,但很禮貌地站起身來相迎,眼角一抬,入目的是一株臨風(fēng)的玉樹——他身穿云灰色袍褂,散放著飄逸瀟灑的韻味,也襯得眉宇分外俊美,竟有如她所熟悉的鼓詞中描述的翩翩公子,而不是現(xiàn)實中的真人,她心神為之一愣,眸光停止了流轉(zhuǎn)。

而陸天恩一見臺下的水飄萍,感受又不同?,F(xiàn)實中的真人,水飄萍少了在臺上所展現(xiàn)的神采,多了一股斯文和一分憔悴;看起來也比在臺上清瘦,眼眸中微帶倦容,便不那么明亮,但是顯得楚楚可人,令人油然生出憐惜之意。他更加心儀,眼神專注而迷離,臉頰發(fā)紅,嘴里卻反而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愣了好一會兒才能發(fā)出個禮貌性的招呼:

“水姑娘……”

掙扎出聲后,他的臉更加通紅,整個人傻愣愣地手足無措。榮安不免替他著急,雖然嘴里不好意思說他什么,眼睛卻忍不住地往他多看幾眼。

水飄萍被這場面弄得頓覺尷尬,她雖然仔細地看了陸天恩一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索性慢慢地低下了頭。初識的這一刻,竟有如日月星辰暫停運轉(zhuǎn)般沉滯,榮安看看他兩人的情況,不得不見義勇為似的帶頭說話,替他們打開僵局。

“水姑娘,陸少爺非常欣賞你唱的大鼓,一聽就入迷,因此特地拜訪!”

丁老板連忙幫著介紹。

“陸少爺是正派人,是京城里名門世家的少爺,他府上的老太太,可是前朝公主呢!”

水飄萍的神情微有改變,額頭慢慢地抬起來,目光定定地投向陸天恩。

“哦……陸老爺為官清正,很受人敬仰!”

說的是自己的祖母和父親,陸天恩便有點不好意思,靦腆地一笑,但畢竟,話頭打開了,氣氛不一樣了。

丁老板抓住時機,湊上來,滿面笑容地招呼著。

“這下好啊,陸少爺是祖有余蔭,水姑娘敬仰陸老爺,當然也敬重陸少爺!”

氣氛活了起來,陸天恩也開始有了轉(zhuǎn)變,神情變得自然多了,話也能正常的說了出來。

“水姑娘唱的大鼓,內(nèi)容是《紅樓夢》,而且唱得情韻深長,想必,水姑娘平日也愛讀這部書!”

他一臉熱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水飄萍,希望尋得共鳴似的企盼著。水飄萍卻垂下眼皮,避開他的眼眸,不與他四目相對,但也很坦誠地回答他的問題。

“讀這些書的時候,沒跟唱大鼓聯(lián)想在一起!”

陸天恩并不感到失望,他的眼睛在發(fā)亮,情緒非常好,心里也有很多話想說。

“讀的時候沒有聯(lián)想,但,平日愛讀的書,讀進心里,化了,和自己的心思、想法融在一起了,一開口唱就會像井水一樣冒出來,所以,水姑娘就唱得和別人不一樣!”

水飄萍聽得心中一熱,臉上一紅,眸光向陸天恩一掃,而后立刻收回。丁老板沒有注意到她這細微的反應(yīng),而興高采烈地接過話頭去:

“兩位少爺,都是貴客,都是行家啊——榮少爺是有法眼、法耳,專為鑒定角兒們的才藝來著!陸少爺呢,有天眼,您瞧,聽著大鼓還不算,連水姑娘平日里讀些什么書,都給一眼看穿了!有了兩位少爺?shù)钠疯b,水姑娘的曲藝一定天天都往上長進,一天比一天好,很快就能成名家!”

榮安立刻笑了起來。

“丁老板真會說話!”

陸天恩跟著笑了,水飄萍微帶羞澀,沒有一起笑出來,但眼神中顯現(xiàn)了認可之意。氣氛又為之一變,而陸天恩變活潑了,向著茶園老板興高采烈地補充。

“不過,我可不是拿天眼看水姑娘的,我是心領(lǐng)神會出來的!”

丁老板立刻笑嘻嘻地接下話頭。

“那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陸少爺不是拿天眼看水姑娘,是拿心眼看了!”

水飄萍登時臉飛紅霞,也有點覺得窘,覺得尷尬,但又不好反駁丁老板的失言,只好忍耐著,慢慢地低下頭去。后臺沒有窗,她的身側(cè)點著盞燈,燈光照過來,映著她半低半側(cè)的臉,半帶粉彩,半帶陰影,感覺上像一首絕美的小詩,詩句清麗脫俗,但微帶幾分凄楚。

她沒有再抬頭注視陸天恩,而心里滋生出幾許異樣的感覺,像是原本已被生活的壓力逼成死寂的樹梢開始有了復(fù)活的生機。她微有所覺,但是立刻全力壓制,不讓這隱隱生成、尚未成形的嫩芽兒冒出來;于是,她用了一個非常恰當?shù)恼f辭避開眼前的人:

“真是對不住,時間快到了,我得準備登臺,必須先告退!”

而趁著更衣、上妝的時間,她悄悄地作了好幾個深呼吸,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靜如昨,一點漣漪都沒有。上臺出場后,她更是把全副心神都用在演唱上,專注得連半絲眸光都完全沒往陸天恩和榮安的座上瞥過。

這一場的演唱依舊是成功的,結(jié)束時掌聲如雷。表面平靜而內(nèi)衣盡為汗水浸濕的她帶著盈盈淺笑向臺下鞠躬,理智沒有稍減,依舊控制著心神與眸光,絲毫不觸及陸天恩,然后以優(yōu)雅的動作轉(zhuǎn)身,以平穩(wěn)的腳步退場,因而她完全不知道,陸天恩早在她演唱的半途就被奉命前來的大順接回陸府去了,更不知道陸府要接回陸天恩的原因是多年不問世事的陸老爺突然主動開口,要與妻子、兒子談話,談話的重點當然是有關(guān)陸天恩的婚事。

- [ 5 ] -

陸正波的居處獨立于陸府的西隅,屋外四圍種著大片象征著“節(jié)”的竹子。房有三間,正廳做了書房,四壁盡是書柜,放置的除了書籍以外還有字畫和文物,當中一張大書桌,桌上琳瑯滿目,除了文房四寶、文鎮(zhèn)、筆筒、印盒之外還有一座青銅麒麟小香爐和一幅剛寫完的字。

這本是他的書房,原本名為“有斐軒”,是取自《詩經(jīng)·淇奧》之典:“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庇靡宰悦阕云谧栽S。鼎革以后,他隱居不出,將之改名為“無為齋”以明心志,也索性搬到這里居住,后進的一小間便成了他的臥室,再后的一小間則做了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姨奶奶和小丫頭蓉兒的住處。

他已十年不出無為齋,不問世事,不見外客,也不管家務(wù),連與陸夫人都很少見面說話。平日常做的事只有讀書、寫字、鉆研古文物,常常一整天沒說出一句話來。這一次算是最大的破例,畢竟,家里要辦大事了。

陸夫人親臨無為齋,也是少見的特例,她在春夢、秋云的隨侍下,款步向西隅,過了月亮門后穿過竹林,走上映著竹影的雕花木門。

陸正波早已端然高坐,神色肅然地等待。他本是個相貌英俊的人,年齡也只四十五歲,但是看來顯得非常蒼老,尤其是他不肯剪去發(fā)辮,充分展現(xiàn)著“前朝人”的特征,更容易予人錯覺,誤以為他年事已高。

陸夫人對這些卻是麻木的,完全不在意——她既是為談?wù)露鴣恚簿托臒o旁騖——她的全部心思集中在兒子的婚事上,一路行來,心里盤算的是如何說出眼前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根本沒有余力顧及其他。

姨奶奶帶著蓉兒迎了出來,含笑行禮,她微笑回禮。入廳時,陸正波已經(jīng)起身站立,兩人相敬如賓,以非??蜌獾膽B(tài)度寒暄,而后分別就座。

蓉兒飛快地送上茶盞來,陸夫人舉盞輕啜一口,用意是潤嗓,以及話入正題的前奏,或竟是出自下意識的舉動,像在樹一道無形的柵,筑一道無形的堤,先保護好自己。人坐在房里,感覺是陌生的,面對著同樣有陌生感的丈夫,她像進入敵陣似的步步為營。

偏偏,她又沒有私人的話要說,只好一開口就入正題:

“老太太做主,親上加親;三月十五,給天恩和靈芝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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