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國勢和時局卻江河日下。光緒二十四年,宮朝之中發(fā)生了不幸的事:年輕的光緒皇帝力圖施展抱負,挽救遭逢內憂外患的國家,于是,重用新人,推行新政,而掌權的西太后與守舊派的大臣扼殺了這股“救亡圖存”的新生力量,新政只推行了一百零三天,光緒皇帝被囚瀛臺,六名臣子棄市。當時,年輕的兒子心向光緒皇帝,雖然因為官卑職小、沒有具體行為而免禍,但是經歷了這樣的驚濤駭浪,精神上受到了重創(chuàng),久久不能平息。
接下來的局勢偏是一年比一年壞,重新執(zhí)政的西太后及權臣們一度利用了“義和團”,引發(fā)八國聯(lián)軍犯境,進逼京師。
災難來了,橫在眼前的是粉身碎骨的兇險。倉促間,她率領全家逃往蒙古避難,在兒媳的娘家暫住,直到八國聯(lián)軍退出后才返回。
這一次的經歷是九死一生,回到家門后仍然心有余悸。而經歷了這么重大、慘烈的災難,使她既對大清的國運和局勢都產生了惶恐和不安,也加倍珍惜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尤其是對自己的家人和親戚。
三年后她得了孫子,便取名“天恩”,既是因為全家在浩劫后添丁,要感謝天恩,也認為這孩子是沐天恩而生。她重新焚香謝天,頂禮膜拜。
對這個孩子,她當然是愛如珍寶,照顧得無微不至。對他的教育更是煞費苦心,從牙牙學語就親自口授詩書,并且及早為他延聘名師,期許他長大成人后如父、祖般術德兼修,成就一番事業(yè)。
怎奈,時代正處在快速的變動中,日新月異,難以捉摸,教育制度從廢八股、設學堂始,又改為廢科舉、興學校,一再變革,令她無所適從,不知道是讓他在家讀書好,還是上新式學堂好。而更為嚴重的是,時代的重大變動根本不容她有考慮和選擇的余地。
先是光緒皇帝崩逝,宣統(tǒng)皇帝繼位;宣統(tǒng)三年,年僅六歲的幼帝宣布退位,時代由大清變更為民國——時代變了,一切都變了。
她也變了——一向堅毅剛強的她,心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不安,變得膽小怕事——在私心中認定,辛亥的鼎革遠比庚子的戰(zhàn)禍可怕,因為,庚子年所遭逢的是侵略,辛亥年所遭逢的是滅亡。遭逢外敵侵略時,心理上還有朝廷存在,能得到保護;朝廷滅亡則是天崩地裂,萬劫不復。更何況,鼎革的過程中,總是聽聞血腥消息;鼎革之前,不時有親貴被革命黨人暗殺,鼎革后又有人被公然處死,每一則消息她都聽得膽戰(zhàn)心驚。
兒子在鼎革之后在家隱居,閉門不出,專心研究文物,雖然此生不會有作為,但也不易遭到兇險,她能放下些心。但是,孫子呢?
辛亥年他才八歲,稚齡的幼童既體會不到亡國的悲哀和沉痛,也不知道什么是遺民;教他讀《史記》的《伯夷叔齊列傳》,他背得一字不錯,可是一臉茫然。
她沒辦法讓孫子像兒子一樣做個遺民,在家隱居,安度余生;也不敢讓他去上新式的學校,因為,民國成立以后政局不穩(wěn),情勢混亂,學生們常鬧學潮,偶有死傷。她是驚弓之鳥,不敢讓孫子涉險,哪怕這兇險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最后的選擇是唯一可行的,延師在家教讀,但是,事情又不盡如人意。
首先,民國之后,名師難聘;其次,年高德劭的名師宿儒們總是教不了多久就求去,原因是這孩子淘氣,不是塊讀書的料。
其實他生性聰明,有過目不忘、舉一反三之能,但是,十歲以后,這些才能就只肯用在書本以外的東西上。聽別人談話,事隔多日,仍然能完整地復述,半句不錯;一曲樂曲聽罷能過耳不忘;看花匠種花,工匠雕刻,立刻通曉原理和過程。唯有讀書——幼年時隨讀隨能背誦的本事還在,但卻沒有耐心好好坐在書桌前聽講、鉆研義理,腦子里只想玩;強迫他坐下來也不管用,心思飛遠了,老師為他講授《左氏春秋》,他的心里卻在想著安祿山的胡旋舞,結果是老師搖頭嘆息,請辭了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情況都沒能改善,她認清事實,不再指望他能求取高深的學問,退而求其次地只巴望他平安度日。不料,連這么個渺小的愿望都達不到。
長到十八歲了,玩心既重,家門便關不住他,常常跑出去玩,一整天不見人影。剛開始的時候,府里上上下下都瞞著她,不讓她知道。日子久了,紙包不住火,她才知道真相;但是,一樣沒奈他何。叫到跟前來,好言好語地說,曉以大義地勸,疾言厲色地罵,全都進行了,也全都不管用,沒兩天就故態(tài)復萌!
最后只剩下這一個辦法:給他娶親。
男孩的心是天上的浮云,飄飄忽忽的,要娶了親才定得下來,而這也是最后一個法寶了。
她詳加考慮,最后確定;而決定親上加親,娶自己的外孫女,也另有一番考量:女兒雖然嫁到王府,做了福晉,但是,鼎革以后,顯赫化為烏有,夫婿在兩年前病故;女兒家里因側福晉眾多、庶出的子女眾多而復雜難理。她時常為女兒擔憂,也為女兒所生的一子一女擔憂,結了親,將外孫女娶進門來,放在眼前,可以全力地照顧、保護。
用心良苦——但是,她也不愿把這份心思說出口,所有的怕、所有的苦全都要隱忍著獨自承擔;在人前——包括對自己的兒子、兒媳、女兒,都只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馬車緩緩前進,很準時地返回陸府。
時已黃昏,而她的兒媳陸夫人也很準時地在馬車將到時帶著春夢、秋云兩名丫鬟來到門口恭迎;門房當然不敢再哼曲,畢恭畢敬地等著。
陸夫人也是“前朝公主”,父親是前清蒙古王公。她的氣質與陸老太太相似,而容貌有顯著的不同:來自蒙古的她,肩寬體健,面如銀盆,十足是蒙族特點,而舉止完全是知書達理的“公主”風范,等門候立,即使天寒地凍,也儀態(tài)端莊,站得筆直。
車停了,幾個人立刻趕上前,站在車門口。陸夫人以溫婉地語氣進言:
“老太太,您慢慢兒下!”
車門上的簾子掀開了,先下車來的是丫鬟彩虹,她一站穩(wěn)便立刻回身去攙扶正伸腳下車的陸老太太。陸老太太只借著她的手一著力,兩腳一前一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地;身后的晚霞也下了車,上前和彩虹一起攙扶著陸老太太舉步。
陸老太太步履穩(wěn)健,丫鬟攙扶只不過是身份和生活習慣使然,實際上并不需要;但,陸夫人還是以一貫的溫婉語氣進言:
“老太太好走——”
陸老太太給了她一個帶著笑容的回應:
“你好等了——咱們進屋說話去!”
這顯示她心情好,陸夫人的臉上也有了笑容,說話尾音上揚,一面隨侍她進門。
“是!”
地上的積雪是搶在陸老太太返回前清掃的,掃到兩旁,像砌了道玉階似的,當中清出的地面便特別好走,一行人前后有序地迤邐前進,繞過影壁后進入前院,但,陸老太太無意進到作為大廳的前院正房,于是,沿東側長廊北行,過兩道垂花門,走向位于第三進的正房——她所居住的“怡福居”。
怡福居的前院里單植著一株樹齡百年以上的老臘梅,臘盤粗大如圓柱,枝干偉碩,繁花蔽天,香氣郁烈,自隆冬至早春,傲然地展現(xiàn)著它的璀璨,陸老太太便沾了一身梅香進門。
一進屋,一股暖氣迎面襲來——屋子里每個角落都生著銅火盆,烘得整間屋子暖和如春。于是,進屋第一件事是寬衣。
彩虹和晚霞嫻熟地動起手來,為陸老太太除去外罩的銀狐大氅;春夢、秋云為陸夫人卸下灰鼠大衣。陸老太太追加著吩咐:
“連坎肩兒也卸了吧!屋里頭炭氣重,穿多了不好!”
坎肩卸下了,陸老太太便單著一件紫色織金妝花的絲棉旗袍,戴一副東珠耳環(huán)和項鏈,整個人更顯神清氣爽,目光炯炯。走到上首的軟椅上坐下來后,彩虹過來彎身為她換上珠繡便鞋,晚霞給她端來一盅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