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說,為什么?
青樹說,我爸說上了也是白上,還不如早點去工地上挑石灰桶。
石林說,老師叫你造句,你為什么那樣造?還有那個含笑九泉,大家說你是故意與老師做對。青樹不做聲了。石林突然發(fā)現(xiàn)青樹畫在墻壁上的圖案與老師尖尖的下頜極相似。
石林舔舔嘴唇。青樹把手指甲放入嘴里咬。石林說,我?guī)湍愠鲞@口氣。青樹笑起來。
石林有次上數(shù)學課睡覺,被老師抓住拿黑板擦在頭上敲。老師嗜茶,上課必在講臺上擺上一個大茶杯。第二天,老師在板書。青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走到講臺前,往茶杯里吐了一口痰。老師或許感覺到教室里竊竊的笑語聲,忙回頭。青樹恭敬地對老師彎下腰,把作業(yè)本放講臺上,說,老師,我昨天忘了交作業(yè),今天補上。老師雖然莫名其妙,還是示意他回座位上去。然后大家都眼巴巴地等待老師早一點口干舌燥。老師自然也沒有讓大家失望。教室里飄起久違的快活的笑聲。數(shù)學老師太不得人緣。幾乎每位同學都被他用黑板擦敲過腦袋,女生也不例外。
石林又說,我一定要出這口氣。
石林沒再說為青樹出氣。青樹去瞧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團團污漬,似龍似虎似豹也似蒼蠅似臭蟲。青樹說,你走吧,我爸馬上回來。石林走了。
青樹真的沒再來上學。石林一直想替青樹喘出那口氣,一直到翌年小學畢業(yè),氣還是憋在胸口。石林不是沒想過法子。石林還曾逮來一只癩蛤蟆,準備向青樹學習扔到老師身上去,終究是不敢。石林考上初中。艾吾也考上了。兩個人還在一個班,共一張桌子。石林遇見過幾次青樹。青樹變得又黑又瘦,挑著石灰桶子在篾條搭制的腳手架上晃悠。石林喊過他一次。青樹點點頭漫不經心地扭過身。石林小心地繞過青樹的影子,不敢再抬頭去看。石林覺得自己不守信用,不夠朋友。
石林念初三了。
那年也真邪,學校里多出一堆堆據(jù)說能夠與社會的流氓稱兄道弟的學生,一個個螃蟹似的橫著走路,看誰不順眼,走過去就當胸一拳,并美其名曰,這是中華武術,練好了,能為國爭光。石林上課下課放學回家,盡可能躲著走。他們還是找上門。
一個叫許海濤在石林對面的課桌上一屁股坐下,腿高高疊著架到石林鼻子底下說,石林,你膽子大哩,敢撬我老大的墻角嘛。
石林想走。左右前后被結結實實地堵住。身子被來回推搡。教室里的其他同學見勢不妙,早已悄悄溜出。石林緊咬嘴,眼里涌上淚花。許海濤用腳尖踢石林下巴,說道,把臉湊過來。
石林湊過臉。許海濤上下端詳,獰笑聲,猛抬手一耳光,反手又是一個大嘴巴,打得石林像撥浪鼓。石林懵了,摔倒在地,眼前冒出星星。桌椅一陣亂響。石林感到了巨大的疼痛,號啕出聲,嘴剛張開,喉嚨里便被塞入一坨黏黏的臭不可聞的被報紙包裹著的糞便。
他們走了。石林茫然地爬起來。石林想不明白。石林往同學們臉上看去。他們紛紛扭開臉。原本熟悉的同學一個個變得青面獠牙,而他在他們眼里是一頭怪物。他不再是他們中的一員。石林傷心把手伸入嘴里摳。老師來了,遠遠地站著,皺起眉頭,說,你去漱下口吧。
石林出了教室,嘴上糊著一坨屎。石林走在校園里,在漫天陽光下跌跌撞撞。石林沒哭,來到水池邊。水池邊有青苔,有泥塊,有一只顏色慘白的扭曲著身子的蚯蚓。石林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石林看見水龍頭邊有幾塊別人剩下的肥皂沫子。石林抓起它們,往嘴里塞,大口咀嚼,一直咀嚼到嘔吐,吐出酸水,吐出苦膽。
這事轟動整個學校。過兩天,青樹出現(xiàn)了,身后還跟著幾個人。青樹手里拋著一把泥刀,邊走邊拋,不停地拋,接住再拋,越拋越高越拋越快。陽光在黑黝黝旋轉的刀身上閃耀出點點金芒。青樹像是從太陽里走出來的,影子在學校操場上拖出一個巨大的“人”字。青樹攔住許海濤,悶哼一聲,揮手劈下泥刀。許海濤驀然癟下去,額頭濺出血,癱下身,像娘們似地尖銳地喊。青樹朝他小腹兜上重重一腳,叫他學狗爬,繞操場爬上一圈。許海濤開始爬。血糊住他的眼睛。青樹又和顏悅色地喊住那幾個面面相覷的學生,叫他們互相打耳光,要打夠一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