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人離開溫泉浴場，先去了一趟照顧我和弟弟的衣料商那里，然后，我、母親和姐姐三人起程回鄉(xiāng)了。列車離開站臺時，前來送行的弟弟將蒼白的富士額湊近車窗，送了我一句：“加油！”我全未留心它的含義，樸直地接受了這句話，爽快地點頭道：“好的好的！”

馬車過了鄰村的地域，將近家門時，我心緒難寧。天黑了，天空與山岳皆一派晦暗。田間的稻子在晚風(fēng)中沙沙作響，我傾聽著這樣的聲音，胸中騷動不已。我伸長脖子往車窗外的暗夜里不住地東張西望，直到道旁大簇的狗尾草那白白的茸頭差點兒觸到了我的鼻子，我才大吃一驚地向后仰去。

家里人簇?fù)碇驹陂T口昏暗的軒燈下迎接我們的歸來。馬車停下時，美代也“啪嗒啪嗒”地自門內(nèi)走了出來。她怕冷似的將雙肩縮成了一團(tuán)。

那天夜里，我躺在二樓房間中思考了一個異常艱澀的問題。我為“凡庸”的觀念所困擾著——自從有了美代的事，我是不是越來越蠢了？戀慕女人這種事任誰都會。然而，我卻是不一樣的，我敢說我是不一樣的！我的戀情在各種意義上都不是低俗的。不過，戀慕著女人的家伙是不是人人都會這么想？——然而……我被自己抽的煙嗆得淚流不止仍然頑固地堅持著：在我這里是有思想的！

我考慮著若想和美代結(jié)婚便不可避免要與家人進(jìn)行的論爭，獲得了一種堪稱孤寒的勇氣。我的所有行為都不是凡庸的，我果然是卓爾不群的。我如此確信著。即便如此，我仍然倍感寂寞。我不知道這寂寞從何而來。因為怎么都睡不著，我又做起了那種按摩。我把美代的事完全驅(qū)出了腦海，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玷污她。

早晨睜開眼，秋高氣爽，澄空若洗。我早早起了床，去對面的田地里摘葡萄。我讓美代也提個大竹籃一起去了。我盡量裝出隨意的態(tài)度叫上了她，所以誰也沒起疑。葡萄架在那片田地的東南角，占地十坪左右。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會用葦席將四周密密地圍起來。我和美代推開那圈葦席一角的小門，進(jìn)到葡萄田里。里面非常暖和，兩三只黃色的長腿胡蜂嗡嗡飛舞著。清晨的陽光自頭頂?shù)钠咸讶~和四周葦席的間隙灑進(jìn)，將美代的身影映作薄薄的蔥綠。來這兒的途中，我做了各種各樣的構(gòu)想，還曾像個惡少似的歪嘴偷笑，然而當(dāng)真二人獨處了，卻窘到有些難熬。我特意沒關(guān)那扇小板門。

我因為個子高，也不用搭凳子，就直接用修枝剪“咔嚓咔嚓”地剪下葡萄串交給美代。美代接過那一串串的葡萄，用白色的圍裙麻利地擦干露珠，再將它們放入地上的籃子里。我倆一句話也沒有交談。經(jīng)歷了漫長的煎熬，我逐漸惱怒起來了。當(dāng)葡萄將要裝滿一籃時，美代又一次將手伸向我遞出的葡萄，她突然受了驚似的迅速縮回了手?！拔梗　蔽疫浦鄬⑵咸讶o美代。

美代用左手緊緊握住了右手根部?！按痰搅恕！甭犓@么一說，我“啊”地皺起了眉?！氨康?！”我脫口而出。美代靜默著，笑了。我沒法兒再待下去，“去上藥吧！”說著便奔出了那葦席小間。我?guī)е来芸旎氐搅酥魑?，在賬房的藥架上搜尋著阿摩尼亞的瓶子。然后我盡可能粗魯?shù)貙⒛莻€紫色玻璃瓶塞給了美代，也沒有幫她敷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