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許過來一個人,”他再次喊道,“不然我開槍了?!?/p>
一個老女仆出現(xiàn)在他的背后,一邊拐著腿,一邊打開了柵欄。曼利奧趁著努托想扔鐵棍的當兒,一步跳上前,代替了他的位子,跟著那男人進了城堡,進去后,那男人又一把關上了門。
半個鐘頭后,曼利奧又重新露面了,伸出雙手表示空空的什么都沒有,并喪氣地搖著腦袋。“無能為力,他們拒絕了?!比藗儧Q定撞開大門,占領城堡。努托沖在最前面。他的一只腳剛剛踏上草坪,三扇窗戶中立刻同時伸出來三支槍筒。努托不管同伴們的勸阻,繼續(xù)一馬當先地沖去。只聽一聲巨響,一顆子彈從他頭頂上飛過。攻擊者頓時亂了方陣,紛紛奔向墻后去尋找隱蔽處。他們開始考慮應該采取什么策略,這時候,鎮(zhèn)中央傳來一聲叫喊,如同一聲炸雷,撒在了大部分示威者正忙著攻打城堡的開闊的草地上。“警察來了!”三四輛載著警察的卡車,跟在一輛裝甲車后面,正朝這里駛來。車隊剛開到開闊地的口上就停住了,人馬從卡車上跳下來,手指頭都扣在斯騰卡賓槍的扳機上,帶釘子的鞋底掀起一團團塵土。
每個人都捏緊了拳頭,有的握著棍子,有的握著鐵锨或鎬頭。努托從他身旁人的手中奪回鐵棍。警察隊長站在緩緩前進的裝甲車上,命令我們立即散開。車子離我們只有幾米遠了,它還在開著。我們向左右閃開。它撕開了人群,它開過去后,人群又匯合成一體,擋住了后面警察的道路。警察們揮舞警棍,威脅著我們。我們則高舉起拳頭、鐵叉和鋤頭,以示回答。但是———怎么說呢?———沒有任何通常被我們叫做厭惡的東西隔在我們中間,讓我們彼此對立。在他們那一身制服底下,人們認出了他們農民的本原。我們不能憎恨這些口音很熟的健壯的小伙子,他們跟我們一樣都出生在貧窮家庭,甚至比我們還更不幸,只不過他們脫離了過于貧瘠的土地,投身到那個骯臟的職業(yè)中去。
彼此暴躁地動手,可以有別的原因,而不見得非是仇恨。短短幾秒鐘就足以造成一場混戰(zhàn)。我們展開了肉搏,在地上亂滾,每個人都緊緊抱住一個敵手,而這敵手也只能寄希望于他強健的肌肉。叫喊聲、咒罵聲響成一片。我們互相鼓勵,開起了玩笑,尖聲地唱起了老歌。流血了:新鮮而又少量的血,從輕微的抓傷處流出,這更刺激了我們搏斗的決心。年紀最大的那些人是最早逃跑的。警察一邊跟在他們身后追,一邊揮舞著大頭棍,有些人沒能逃脫;有一個人受了重傷,當天只有這么一個,躺在地上動不了。年輕人不愿意后退半步,一直堅持到軍隊趕來支援警察的那一刻。士兵們抓住我們的伙伴,把他們押上汽車。頓時,樹倒猢猻散。那些看來已經有十五六歲的小孩子逃跑起來,還跟兩三年前一樣敏捷利索,而一個穿著短褲的葡萄園老板,甚至還看到他們一邊逃跑,一邊偷葡萄吃。
暮色降臨到了空蕩蕩的開闊地上,卡車已經帶走了二十來個倒霉的俘虜。與此同時,玫瑰經的鐘聲訇然鳴響,敲得那么清脆嘹亮,尤其因為村莊中寂靜一片,居民們全都閂上了家門。兩遍鐘聲之間,人們能聽到遠方傳來鄰鎮(zhèn)的鐘聲。在利古尼亞那,在圣弗羅雷阿諾,在波爾戈-布拉伊達,平原上,各地高高的鐘樓都發(fā)出了祈禱的召喚。再更遠些,在科德羅伊坡,在圣維托,鐘聲也敲響了,在我們的耳中更為微弱,我們仿佛聽到了往昔一代代人的嘆息聲從歲月深處逸出。一個個世紀的叮當聲飄蕩在田野上,如傍晚的霧靄一般憂傷,一般無形。我跟曼利奧、艾爾米羅以及努托一齊躲在一個干草倉中。我們是從清新而又陰暗的街道出去的。幾個女人貼著墻壁走著,匆匆忙忙趕往教堂,比她們先到教堂的女人們,已經跪在祭壇前開始做晚禱了。
為我黨的宣傳工作服務的責任心,迫使我強調了警察勝利和宗教禮拜的同時性:這是政治權勢和教會權威之間明顯的勾結。只有一個在一所抽象的學校中培養(yǎng)起來的官僚,才會有勇氣支持這樣的一種觀點。農人們憑著自古有之的細心,清楚地知道,對土地上的那些年輕人,那些外表那么平靜,守習慣,懂規(guī)矩,與季節(jié)的交替和諧相處的人,必須給他們一種階段性的發(fā)作,讓熱血暴烈地沸騰一番:跳舞跳得筋疲力盡,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從舞會中出來時打架斗毆,假如這些還不夠,那么就該奔赴戰(zhàn)場,借口去參加英勇的戰(zhàn)斗。巴尼亞羅拉的示威者興許認為,他們是在為國際共產主義的進展而斗爭,因為他們在扣眼上佩戴了一顆紅星;同樣,他們的敵手———他們同樣也是土地的奴隸,而不是基督教民主黨的奴隸,盡管現(xiàn)在,他們的頭盔和制服代替了工作罩衫和短褂———也以為他們是在保衛(wèi)共和國的制度。實際上,陶里亞蒂也好,德·加斯佩里也好 ,都不領導著沖突。在兩大陣營中,人們不知不覺地服從著兩千多年來一直流行的規(guī)則。它已經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到了一定年紀,最勇敢的男子漢們就要時不時地動一下武,流一些血,同樣,按照這一規(guī)矩,女人們則要去教堂,雙手合十向圣母禱告,以她的名義大唱贊歌。一方面,是尋釁、斗毆、痛打、受傷;另一方面,是喃喃的祈禱,齊聲唱頌歌:這一切,在起義打擊地方貴族的這歷史性的一天中,顯示出了與大地的古老智慧的和諧。
我將說:“為了事物的永恒秩序”,而決不是說,我厭惡使用那樣的一種套話,它總是用于證明窮人對富人的不抵抗,證明富人對窮人的統(tǒng)治。然而,我可能會使用如下的詞語:我難道不是已經積極地投入了,人們難道可以指責我在混戰(zhàn)中袖手旁觀嗎,我這個出于對個人主義、對財主殘酷壓迫的仇恨而很快去領了黨證的人?盡管我借口說,星星在蒼穹中占據(jù)一個固定不變的位置,宇宙服從著永亙的規(guī)律,從而犯了這樣那樣的過錯,我依然堅定地相信,人們根本就不會明白戰(zhàn)后的政治大辯論,假如人們不把它們跟其他的鄉(xiāng)村宗教儀式聯(lián)系在一起考慮,什么洗禮的慶祝,婚禮的慶祝啦,什么去弗留利的圣達尼埃爾教堂圣殿的朝圣啦,牲畜大集市啦,還有圣約翰之夜啦,狂歡節(jié)游行啦。那時的意大利,想象一下她的形象,那是古老的東方人崇拜的多乳房的老奶奶,我們今天在那不勒斯的博物館中看到的以弗所的黑色阿耳忒彌斯 。擁抱她所有的孩子在一個集體中,沒有邊界,沒有歧視,閉上眼睛不去注意他們行為的差錯;從詞義上帶有宗教的意味;溫柔,熱情,鄉(xiāng)土,感性,已經有些戒備,但還不足以抑制年輕人的反抗。反正,年輕人并不把攻打城堡的必然精力看成為來自馬克思或者葛蘭西。
在康佩西家的廄欄中,人們評論著巴尼亞羅拉的失敗。女人們稱贊著警察的節(jié)制。努托大叫著反駁,舉出X的例子,他被打破了腦袋?!耙稽c點污泥,”家中最年老的老婆婆說,“只不過是一點點污泥。就像你的老爹給了你一巴掌,讓你流了幾滴鼻血。公安力量就應該是公安力量?!彼@樣總結道,說著扶了扶眼鏡,數(shù)著手中的毛衣織了幾針。這句神秘的話語似乎遭到了普遍的不滿,因為,接下來,廄欄里變得鴉雀無聲,只有畜生低沉的咀嚼聲,以及糞堆上亂飛的蒼蠅的嗡嗡聲。曼利奧的母親和姨媽們剛才抬起了頭,聽著老奶奶的話,現(xiàn)在又低下了腦袋,埋頭于手中的針線活。努托在他的板凳上折騰了一陣子,然后,為了表示他良好的意愿,把一個線團夾在了膝蓋中間,捻起了羊毛,仿佛在這些女人的奴顏婢膝中,認出了跟他的反抗本性截然對立的對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