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各自回家后,醉意蒙眬地倒在床上,回味著關于我們那些美人兒的牙齒、頭發(fā)、腰身以及看不見的妙處的放蕩話語,不過在回家之前,我們還要就一份將發(fā)表我們詩篇的雜志的計劃,來一番夢想。我記得有一天晚上,一個小男孩子騎在自行車上兜售《卡爾利諾》的特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向最后的顧客尖聲喊道:“軸心國向莫斯科宣戰(zhàn)了!德國和芬蘭軍隊侵入了蘇維埃領土!”這則新聞尤其以它對斯堪的那維亞小小共和國的提及令我震驚。頭一年的報刊還大大宣揚了一番曼納林元帥 的抵抗,還有他的戰(zhàn)士們的英雄主義,他們像精靈一樣在雪橇上飛滑。他們把俄國人的坦克翻了一個個兒,讓它們被燒得成了焦炭的車架在雪野中冒著濃煙。
在我當時所有的女朋友中,喬瓦娜·B給我留下了最溫柔的回憶。她生于一個猶太大出版商家庭,是她使我了解到種族法令,教會了我仇視反猶主義。盡管跟在德國的迫害不是同一措施(意大利的猶太人從來沒有受到身體上的威脅,也沒有任何一個滅絕營設立在半島上),墨索里尼的政策還是導致了一系列繁縟的行政手續(xù)和令人發(fā)指的法律禁令。
我常常沖著喬瓦娜指責她父母的別墅,還有他們豪華的日常生活,而且總是不無惡意,因為她屬于一個跟我不同的階層,而這對我來說,又構成了最好的保障,使我們之間的交往局限于一種無足輕重的伙伴關系中。有一天,她靠近我,悶悶不樂地皺著眉頭。
“你生我的氣啦?”
“別說傻話,皮埃爾·保羅!今天早上,在我的網(wǎng)球俱樂部,他們對我宣布,沒有任何一個場地可以讓我進?!?/p>
“就這些?”
“而且,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場地還可以讓我進!你明白:我再也不能去打球了。再也不能了!”
“資產(chǎn)階級的運動,我親愛的,”我回答說,聳了聳肩膀,“你想一生一世都遵循你那社會等級的習俗嗎?”
她任我作繭自縛,隨后,靜靜地說:
“我不能打球了,因為他們把我的卡收回了,他們收了我的卡,因為我是猶太人?!?/p>
新法令的實施:體育場、游泳池、劇院、電影院、火車站、博物館、郵政局,甚至還有醫(yī)院,全都禁止亞伯拉罕的后代入內。我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朵,趕緊含糊不清地連連致歉。她對我的愚蠢并不記恨,滿足于給我上了一堂雙重意義的課。我最要好女朋友的父母的財產(chǎn),成了阻止她出門的漂亮理由!
我們徒步行走,專揀荒涼的小街漫步。禁入公共場所的戒令擴展到了有軌電車。至于我,我可不愿意依然把我的女伴帶在自行車上到處溜達,我喜歡跟她聊阿爾圖爾·蘭波和翁貝爾托·薩巴 ,但她厚玻璃的眼鏡,剪得齊后脖的短發(fā),平坦的胸脯,還有她不屑于涂紅的嘴唇,對我誘惑者的名聲來說,不會是一種召喚。她問我是不是有一輛自行車,可以縮短一直到瑪格麗塔公園的漫長路程。我吝嗇地給了她否定的回答,實在不打算讓同伴們看到我神氣活現(xiàn)地跟一個近視眼姑娘待在一起,怕他們笑話我。
“你難道不知道我實在太窮了嗎?”我這樣說,想得罪她。
我覺得她不漂亮,甚至有些丑,但我可能是看錯了她。如果說,我的真正目的是跟一起出去的姑娘享受愉悅,那么,喬瓦娜的上等智力,足以使她比曾跟一起我坐在湖畔平臺上的那些長頭發(fā)娃娃迷人一百倍。
我們一同發(fā)現(xiàn)了弗洛伊德、紀德、叔本華、洛特雷阿蒙 ,算是對我們迫不得已的對意大利經(jīng)典作家煩人的閱讀和注解的彌補。在大學里,我感到厭煩,不幸被開除學籍的她也同樣,我們討厭被上級命令簡化為了民族遺產(chǎn)的官方文化。我們的作家,從彼特拉克到鄧南遮,常常變得浮夸,學究,脫離生活,仿照拉丁模式,我現(xiàn)在還這樣想,盡管反法西斯主義斗爭的必要性使我們不免有些矯枉過正,例如對薄伽丘的指摘,或是對切利尼、對米開朗琪羅的低估。在文學論戰(zhàn)中,我們兩個人都因個人原因而投入十倍的熱情。所謂的個人原因,對她來說,是猶太血統(tǒng),它把她逐出了意大利社會,所以她更嚴肅地評價社會的缺點。對我來說,則是與同伴們格格不入的情感。我的批評精神,敏銳地針對任何社會建制,把國家政要和著名作家都打發(fā)到同樣的懷疑中。這種邊緣者的團結一致,鞏固了我們之間的相互理解:在喬瓦娜的不知不覺中,因為我總是避免把作為她朋友的我的秘密告訴她。
我們一起聊天,在一家裝飾有奧地利湖光山色風景畫的乳品商店后廳,或者在一家咖啡館的仿皮漆布座上。跟其他的姑娘不同,她喝飲料的時候,從來不在玻璃杯上留下口紅印。溫馨而又簡單的談話,所有的條件都得到滿足———我們兩家的社會差異,喬瓦娜幾乎為零的性吸引力———使我感到十分愜意。她沒有絲毫的嬌氣,不想取悅他人,使我免除了調情中種種乏味的花樣。然而,必須相信,即便是一個你跟她談論拉夫卡迪奧的無動機行為 和列奧納多的禿鷲 的女大學生,也會對一個普通的女打字員表現(xiàn)出嫉妒,盡管你只是帶她到動物園,去看原先關羊駝的籠子中的母雞。我們那種位于偉大詩人和深沉哲學家的運星照耀下的友誼,從那一天起,就開始走下坡了,因為,那一天,她撞見我耀武揚威地騎著自行車,把金頭發(fā)的內麗娜帶在我的雙膝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