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zhuǎn)船頭，順風(fēng)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里，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猶然不知，只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了湯藥，叫他吃時(shí)，連呼不應(yīng)。還道睡著在船頭，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過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里？你還要想他！”宜春道：“真?zhèn)€在那里？”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徑自轉(zhuǎn)船來了?！币舜阂话殉蹲∧赣H，哭天哭地叫道：“還我宋郎來！”劉公聽得艄內(nèi)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緣了，到不如早些開交干凈，免致?lián)`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gè)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dāng)。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dāng)待其善終，何忍棄之于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dú)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轉(zhuǎn)船上水，尋取宋郎回來，免被傍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zhuǎn)往別處村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fēng)，想去已百里之遙，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罷！”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gè)老人家不道女兒執(zhí)性如此，無可奈何，準(zhǔn)準(zhǔn)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biāo)?，開船上水。風(fēng)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wěn)。第三日申牌時(shí)分，方到得先前閣船之處。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rèn)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shí)，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笨蘖艘粓?，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宜春道：“爹媽養(yǎng)得奴的身，養(yǎng)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眱蓚€(gè)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shí)失于計(jì)較，干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shí)，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愿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于沿江市鎮(zhèn)各處粘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帖，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gè)月無信，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并不吝惜?！币舜悍讲攀諟I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眲⒐磿r(shí)寫個(gè)尋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鎮(zhèn)墻壁觸眼之處。

過了三個(gè)月，絕無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奔疵χ苽漕^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shè)了靈位祭奠，請九個(gè)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布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并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shù)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嘆。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gè)月方才住聲。劉公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gè)老人家守著個(gè)孤孀女兒，緩急何靠？”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他。”又過了月馀，其時(shí)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昆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什么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shí)便帶，不許你帶時(shí)，就不容你帶?！眲炓娎蟽嚎谥?，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jī)，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jì)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guī)?，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jié)以負(fù)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眲⑽逃执l(fā)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diǎn)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dú)??！币舜旱溃骸拔此乐?，茍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兒，也好解悶。”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咽。”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公夫婦料想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qiáng)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