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天黑以前，我坐在我那個洞口，正在翻看一本前一天我從連部借來的畫報(bào)，黃文元同志給我送開水來了。我留住他，我要他告訴我他夢見毛主席的事情。

他笑笑，蹲下來，用一個小石子在地上畫著，剛要說話，又不響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望著我笑，兩顆黑黑的眼珠骨碌骨碌地在轉(zhuǎn)動。他說：“我說。說起來很簡單。一個月以前吧，那天我聽見歸國代表做的報(bào)告以后，心里頭只想見毛主席。那天心里頭特別高興。我夢見打仗，仗打得很兇。我守住山頭，敵人攻上來了，我還有一個手雷，一顆手榴彈，我都扔過去了。敵人打退了，我立了功，回國去見到毛主席。好像跟毛主席對面講話一樣，我心里頭有好多話要告訴毛主席，總是說不出來。我告訴他老人家，我是個青年團(tuán)員，以后我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不出話。我一著急，就醒了。我高興得不得了。我馬上喊醒班長。我說：‘班長，班長，我見到毛主席了！’班長說：‘你見到毛主席？你是在做夢?。　艺f：‘我夢見打仗，立了功回國去見到毛主席?！嚅L說：‘你好。我也在做夢，我也夢見打仗?？墒俏也]有見到毛主席。’第二天班長講出去，大家都曉得了。他們都笑我。不過我曉得他們大家都想見毛主席?！?/p>

他的臉發(fā)紅。他好像不是害羞，他興奮得很。接著他又埋下頭，用石子在地上寫字。

“你一定會見到毛主席的，你不是已經(jīng)立了三等功嗎？你再立個一等功也不難，”我半鼓勵半安慰地說。我注意他在地上寫的字，我看出來他寫的是“決心”，他寫來寫去都是這兩個字。字寫得并不好，但是筆畫清楚。

我便問他：“你要是真地見到毛主席，你說什么話？你想過沒有？”

他并不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沒有好好想過。不過我有一句話要說。我要說：我絕不給你老人家丟臉?！?/p>

他說話的時候，一對眼睛盯著我的臉。他那種嚴(yán)肅和誠懇的表情使我感動。我不愿意隨便用一句話來擾亂他的思想。所以我沉默著。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他以為我不相信他，便又說：“我說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想騙他老人家。我真是這樣想：我不止是不給他老人家丟臉，不給祖國人民丟臉，不給我村子里人、我家里人丟臉，不給同志們丟臉，李林同志，說實(shí)話，我也不愿意給你丟臉……”他越說越急，終于興奮得有話講不出來。他忽然改口說了短短的一句：“我回去啰，”就站起來朝他住的那個洞子走去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那個穿著略微發(fā)綠的淺黃色軍服的瘦小的背影。在他身上我看不出一點(diǎn)特別的地方。這三個月來我不知道看見了多少這樣的背影。他已經(jīng)回到班里去了?？墒俏覅s不能夠把心再放到畫報(bào)上面。我還在想他的那幾句話。他絕不給我丟臉。這是我頭一回聽見的話……我把畫報(bào)卷起來，捏在手里。我在我的洞子外面一段交通溝里來來回回地走了許久。我想的不再是黃文元同志的話。我想的是鴨綠江那一面我在那里生長的、我住慣了的土地，和在土地上面生活的人。

這天晚上我睡得比較遲。我站在洞子前面那個小坡上一棵矮樹下。在淡淡的月光中我看見遠(yuǎn)遠(yuǎn)近近起伏的山坡和坡上的灌木。板門店停戰(zhàn)談判會場的探照燈光，像一根光柱似地聳立在我的洞子背后的天空。有飛機(jī)駛過的聲音。在右邊什么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懸空掛起了三盞燈。我知道敵人又在投照明彈了。大炮聲時響時停。今晚上敵人炮打得不多，有時候轟隆轟隆地接連來幾發(fā)，過后又寂然了。

敵人一直在拖延談判，朝鮮的母親和孩子一直在受苦，聽到遠(yuǎn)處的炮聲，望著四周那些黑暗的山包，我不由得想起祖國的萬家燈火。我很希望有一個人走來跟我講話：我需要找一個人來聽我講出這個時候在我心里激蕩著的感情。但是四周沒有人聲。戰(zhàn)士們都睡了。

我知道還有崗哨是醒著的。他們一直小心地警戒著。我不愿意去擾亂他們的注意。我一個人在那個坡上站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