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顧一切地跪下去，捧著他的臉狂吻，我一面狂叫：‘你要活起來，你要活起來！’

“他睜大著眼睛，一面微笑，一面掙扎。他說：‘我要死了，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一句話：我愛你，我死了也愛你?！?/p>

“這句話我等了好久了，他現(xiàn)在說出它來，然而已經(jīng)太遲了。這幾年來我只找到一個勇敢的人，他把我從牢里救出來，而他卻因為愛我的緣故割斷了自己的生命。我埋葬了楊以后，現(xiàn)在又來埋葬我的另一個愛人。我的悲哀太大了。我伏在他的身上傷心地哭起來。

“他撫著我的頭發(fā)，聲音清晰地說：‘里娜，你不要哭，不要悲痛。我是不要緊的。你要活，你要活下去！我們的事業(yè)才開始呢！我死在你的懷里，我很快活?！覑勰?，我死了也愛你。只要你還活著，還活著來繼續(xù)我們的事業(yè)，我死了也沒有什么遺憾?！疫@許多日子來就只有一個思慮，就是你的安全?，F(xiàn)在你出來了，我也放心了?！憧祀x開這里，他們隨時都會來捉你的?！瓰槭裁催€要哭呢？我的病反正不會好，早點死了也痛快些?！灰倚?，不要因為失敗灰心。你要繼續(xù)工作，要把奴隸喚醒起來，要他們怒吼。奴隸的怒吼會把占領(lǐng)者、剝削者的歡笑淹沒的。……啊，讓奴隸們怒吼起來！怒吼……怒——吼……’

“那‘孩子’就這樣地死去了。我的哭聲把他喚不轉(zhuǎn)來。失了他我不僅失掉一個最勇敢的同伴，我還失掉了一個愛人。這許久我就愛上了他，可是一直到死他才向我吐露他的愛情，使我連對他敘說愛情的機(jī)會也沒有。我們就這樣地永別了。

“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走了。他說得不錯：我應(yīng)該活著，活著來使奴隸們怒吼起來，怒吼起來把那些占領(lǐng)者、剝削者的歡笑淹沒掉。

“我站起來揩了臉上的淚痕。我把他的臉望了好一會。我俯下頭去和他接了最后的吻，就毅然地走了。我把他的尸體留在房里讓別人去處置他。我不能夠像埋葬楊那樣地埋葬他。所以就在今天我還不知道他的尸體在什么地方。

“不管這算不算是結(jié)局，我的故事就這樣地完結(jié)了。這是我料不到的。然而兩年多的光陰又過去了?！彼f到這里便住了口，伸手把眼睛揩了一下。她的臉朝著黑暗的遠(yuǎn)方，她好像在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差不多直立起來，像獅子的鬃毛一樣。她的頭突然顯得很大了。她轉(zhuǎn)過臉來，我似乎看見了兩只血紅的眼睛。

“這兩年來我走過了不少的地方，就好像走過人心的沙漠一樣，我永遠(yuǎn)是一個孤獨(dú)的人，”她呻吟似地繼續(xù)說?！暗教幬叶伎匆娕`，我找不到一個勇敢的男人，像楊和那‘孩子’那樣。所有的人都死了，然而血的誓言是不會死的，它永久留在我的心里。這幾年來我從沒有忘記過它。它每天每天燒著我的心，使我不能夠有片刻的安靜。我曾經(jīng)幾次對自己說：‘你忘了罷，為什么老是想著那些事？你也可以放棄一切，去過點安靜的生活，像那許多男人一樣。’但是我不能夠，因為一個女人的誓言是不能夠被忘掉的。于是我又對自己說：‘你應(yīng)該遵守你的誓言，你應(yīng)該堅持下去，你應(yīng)該用盡你最后的力量去完成你的事業(yè)’……”

她長長地嘆一口氣，接著又自語似地說：“如今兩年多的光陰又過去了。我依舊孤零零地到處漂泊，我不能夠回到那島國去。我依舊不曾聽見奴隸們的怒吼。要到什么時候奴隸們才會怒吼起來呢？……我實在不能夠忍耐了。我要聽那吼聲。怒吼罷，島國的奴隸們！你們怒吼起來，咆哮起來，就像這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