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卡通人物的出現(xiàn)都引起一片笑聲，到后來這笑聲就明顯夸張起來，比起幼兒園大班小朋友的正常反應來，夾雜了別樣的意味——是長期被壓抑而麻木的快感神經突然得到舒解和釋放的宣泄狀態(tài)，以至于博士要不斷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發(fā)出“噓——”聲來控制大家的興奮。

博士剛畫完，老五就激動地跑到講臺上，將一大張卡通貼紙交給博士，說是她給三個兒子買的，還來不及給他們，正用得上。博士高興地說“天助我也”，按圖索驥將卡通人物一個個貼在大家的額頭上和臉上。老三說我們都成幼兒園小朋友啦，博士糾正道，我們是森林家園的部落成員，我是斑馬叔叔，正在給大家舉辦一個節(jié)日Party，大家一定要踴躍參與哦。

博士在白板上寫下“集體”和“個人”幾個字，其他人馬上調整好位置，面對著博士坐好?！八{熊船長，請你回答，‘集體’讓你首先想到什么？隨便說，不要思考，要快！”博士一邊問一邊提出要求。

部長說“力量”。博士在“集體”兩個字下面寫下“力量”，并在白板左上角的藍熊后面畫上一個大蘋果，口里說“這位小朋友回答正確，得一個紅蘋果”。大家望著部長呵呵笑起來，部長得意地舉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個V字手勢，同時嘴里“呀——”地發(fā)出一聲歡呼。

隨后省長說“團結”。博士又在白板上的“力量”后面寫下“團結”兩個字，并在省長后畫了個星星，口里說：“這位小朋友也答對了，老師到天上摘一個星星獎勵他”。大家聽后又一陣歡笑。

市長說“大鍋飯大躍進”，老大說“競爭與強大”，老五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村長說“大家開心”，老二說“一根筷子易折斷，一把筷子折不斷”。博士都一一寫在白板上。除此外，白板上還有“沒人敢欺負，利益保護，和睦和諧，大鍋飯大躍進，窩里斗”等字眼。

博士又問省長：“‘個人’讓你自然聯(lián)想到什么？快說！”

“自由?！笔￠L應聲答道。博士將它寫在“個人”下面，同時獎給首長一個蘋果。部長說“個性”，老大說“狗屁”，村長說“批評”，市長說“價值”，老五說“偷著樂”，老四說“單打獨斗”，老三說“干壞事”。博士都一一寫在白板上。除此以外，還有“老子天下第一，孤獨，害怕，逍遙自在，快樂”等字眼。

自然聯(lián)想完畢，部長得了三個蘋果兩個星星，省長得了三個星星一個蘋果，市長得了四個星星……老五得了三個星星，按著一個蘋果兩分一個星星一分計算，部長得了八分，為最高分。

加完分數(shù)后，博士宣布道：“今天分數(shù)最高的第一名，獎勵到紅樓頂層的旋轉餐廳吃大餐，當然其他人也可以作陪，當然是斑馬叔叔請客，老大買單……”說完，大家哄堂大笑。

然后，博士對著由“集體”引起的自然聯(lián)想，笑瞇瞇分析道——看來真是什么人說什么話啊！部長省長市長說的都是官腔，“團結就是力量”是毛主席語錄，“大鍋飯大躍進”是運動術語，它們的來源是中國的共產主義實踐運動。“一根筷子易折斷，一把筷子折不斷”是傳統(tǒng)民間故事，代表傳統(tǒng)田野文化?！皼]人敢欺負”、“利益保護”是家族制的直接目標?！昂椭C和睦”代表儒家傳統(tǒng)?！案偁幣c強大”則代表集體在市場中的要求與聲音……

“由此可見，”博士總結說，“集體的好處得到了來自傳統(tǒng)儒家、共產主義實踐運動和市場競爭三方面力量的支持，實際上，這三種力量的融合沖突以及此消彼長，就構成了我們當下轉型時代十分復雜的現(xiàn)實景觀……”

博士對著由“個人”引起的自然聯(lián)想，笑瞇瞇地分析道：“看來真是什么人說什么話??！一提到‘個人’就想干壞事啊！部長省長市長是說大話的假正經，老大是‘憤老’，老五是‘憤青’，老三老四是街痞子……”

大家聽后又一陣哄堂大笑，三個尾巴搖晃得噗噗有聲，森林小朋友都變成了狂歡的森林精怪——

穿山甲興奮得將自己的身體鉆進泥土里，只留個尾巴在外面招搖；松鼠在樹梢上穿行，將果子像雨點一樣搖落下來；猴子們相互用尾巴牢牢勾住，一溜兒掛在最高的一棵大樹的枝丫上；野豬發(fā)瘋似的用它的獠牙不斷地將草根和樹根刨出來；鷓鴣發(fā)出的笑聲將整個森林都震動了；鸚鵡將它學會的人話全部大聲說出來；紳士一樣溫文爾雅的大象，高叫著在枯枝敗葉中滿地打滾……

“很明顯，集體是好的，個人是壞的。”博士在一片歡叫聲中，得出了他要的結論。

接著，博士就此發(fā)表了一番他自己清醒時候認為不太像人話的宏論：

當今市場時代，任何人單打獨斗都不能成大器，只有形成集體整合力量、建立系統(tǒng)和體系才能立足和發(fā)展，跨國企業(yè)集團的成功，正是集體力量的勝利。

表面看來，集體與私有制市場似乎是一對難以調和的矛盾——好像市場時代是個性化與個人化時代，帶來了人的個性的高度解放，而集體的高度一致性會扼殺個性，阻礙個性價值的充分實現(xiàn)——這就是當下私有制得以形成浩蕩潮流的根源。

而實際情形是：私有化潮流對集體制的解構，是全國大多數(shù)農村走向衰落的原因；反其道而行之，堅持集體制是瘦狗村成功的原因。有限的資源分到個人后，個體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迅速解決溫飽問題，但接下來的發(fā)展，就因物質資源和人力資源的嚴重短缺而受到制約，大家各謀生路到城里打工，農村只留下老小病弱者看守老巢——

這就回答了部長省長開頭的問題：為什么全國大部分農村處于渙散甚至癱瘓狀態(tài)？瘦狗村則將有限的資源集中到集體手里，統(tǒng)一規(guī)劃使用，讓資源升值增值。最重要的一點是人力資源的增值，通過集體思想的激化和教化來增強團隊的凝聚力，讓大家自覺抱成一團，去成就個體無法成就的事業(yè)……

縱觀當今中國農村的現(xiàn)狀，極少數(shù)農村的成功都是出于一個同樣的道理——集體資源在市場中的集體使用……

博士別開生面的闡述，讓三條尾巴像海蛇一樣潛入了歷史和邏輯的深水黑暗里，清涼的暗流像風一樣颼颼從身邊流過，靈動游走的快感讓他們沉醉，讓他們一時忘記了要向博士提任何問題，而他們的表情與其他人一樣，看上去像在發(fā)呆發(fā)癡——只不過其他人是霧里看花般的茫然和呆滯。

只有縣長一副很不以為然的神情，要不是礙于部長省長的面子，他決不能容忍一個小青年在此大放厥詞。

“博士……”老大像個乖孩子一樣舉手發(fā)言打破沉默，“我大半輩子像是在地下迷宮里爬行，前面黑暗中隱隱約約的光和撲面而來的新鮮空氣總在牽引著我，但老是走不到出口……現(xiàn)在你一下子將山頂蓋子揭開了，突然一片通亮，我被你扒光了蜷曲在這里不敢抬頭呢……但我明白了，原來我是對的，是你博士告訴我的，我現(xiàn)在坐著不膽怯、站著不心虛了……”

博士說：“不是我讓你明白了，我剛才說的那段話欠通俗，不太像人話，沒把你弄糊涂就算積德了……而是你讓我明白了，你大半輩子致力于社會主義集體農莊的努力，催化了我昨晚的頓悟……我該感謝你呢。我還代表部長省長市長以及全國人民感激你……”嘩啦啦一片掌聲。

部長舉手發(fā)言：“老大用大半輩子的艱苦努力，在世人面前豎起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和一個感嘆號；博士用一個簡單游戲，就給我們開了天眼，破解了這個問號和驚嘆號。是你們倆合謀讓我也找到了迷宮出口……”

博士回答說：“不是我們讓你明白，而是你自己讓自己明白了。人一旦長了尾巴，遲早一切都會明白……”博士的話到最后變成了蚊子一樣細小的嗡嗡聲，像是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