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還在那里吸地毯,在樓梯和入口之間來回不停。這像是一種緩慢的、孤單的舞蹈,生活的單一方程,一級方程。我走上前去,微笑著把鑰匙交給她。
“你今天晚上回來嗎?”
“可能回來?!?/p>
她低頭看了看跳棋的鑰匙環(huán)?!澳莻€房間很好?!?/p>
“非常好,謝謝你。實際上,我要去見一個人。一個德國老太太,德意志人——也許你知道她,范·格羅特。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她仔細地打量著我,從上到下,然后就轉(zhuǎn)回身去了。在她腳下,舊地毯被磨得好像古老的錢幣或者皮革一樣堅硬。我不再去理會她。外面涼快些了,這讓我很高興。在城墻上飄著云彩,箭尾形的卷云過濾著陽光。我向著它們的方向走去,走進古老的迪亞巴克爾。
這里有很多人,面無笑容地在這個艱難的地方忙著維持生計。我還沒有特別的方向要去,也沒有采取任何一種方法去找格羅特。我想先看看她選擇居住的城市,感覺自己在走近她。
我看著人群,他們的衣服、手,還有臉。頭上有藍色刺青的老太太,還有迪亞巴克爾銀行門口打移動電話的人,他的香水和他的瑪尼妮夾克衫很相配。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聽他們的聲音和語言。街上的孩子格格地傻笑著,幾乎歇斯底里地問我“你從哪兒來?”、“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們親吻搖動自己的手指,為了避開我邪惡的藍眼睛。油腔滑調(diào)、無聊的年輕人站在街角對我吹著口哨:“嗨,他媽的,美女,今兒可比明天便宜。去哪啊,美女?”
我不理他們。并不是因為他們很危險,雖然他們中有些人確實如此,而是因為我對他們不感興趣。我知道我要去哪兒,知道我為什么要去那兒,但大部分人都對這些不是很清楚。
沒有人住在主路上。這兩條大街穿越了整個地區(qū),在老城的中心交叉。街邊上是銀行,還有六十年代的拱廊市場,拱廊的水泥和大理石已經(jīng)污跡斑斑了。在店鋪的上面是落滿塵土的各種職業(yè)的標語牌:醫(yī)生、律師、教師。
貧民區(qū)有好多食品攤位,我買了一紙筒煮熟的鷹嘴豆。一個穿條紋短褲的女孩拉住我的袖子說了些土耳其語或者是庫爾德語,說得太快了,我沒聽出來是什么。我遞給她那筒鷹嘴豆,她馬上飛快地吃起來。
越到城市中心就越有生活的氣息。我到了交叉路口的時候,這骯臟的街道上出現(xiàn)了賣彩色塑料桶、塊狀奶油還有蜂蜜的市場。這里一箱箱葡萄,一袋袋鹽膚木。一個魚販子站在一盤底格里斯鯉魚前等著生意開張,一個鐵匠正在吹管燈的光下修理一把扁斧的斧柄。我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jīng)走完主路來到后街了。
先發(fā)生變化的是聲音,然后是光線。一架噴氣式飛機在頭頂上飛過,它的隆隆聲在遠處回蕩著,在遠處的屋頂上漸漸消失了。我從一輛裝著勃艮第扶手椅的車子上面看過去,發(fā)現(xiàn)我不知道太陽在什么方向。我的方向感沒有了。就一秒鐘的時間,我就連自己站的地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了。這不是后街,而是個沒有建筑物的地方。
做買賣的人在我身邊來來往往。出于需要,這里的人都靠得比較近。我感覺到有一只手撫摸著我的胳膊,從胳膊肘到腋窩,但我一回身,卻什么人也沒有。人群的喧鬧聲此起彼伏,一會兒是高潮,一會兒又是低谷。我調(diào)整了一下,準備好以后又開始向前走。
這是個不同的迪亞巴克爾。老城區(qū)有種永久不變的感覺,是主路和蓋著高樓的街區(qū)所沒有的。這里給人一種沿著時間倒回的感受。我想這兒是不是還有轉(zhuǎn)化速度的不同,比如向東十英里是倒回一年。但這比那種變化要真實得多。我不是在上一個世紀的這里,只是在一個不同的迪亞巴克爾。
我在一個賣肉的市場前面停下,從一個屠夫的妻子那里買了帶骨頭的羊肉串。那兒有些矮腳凳,我就把包夾在兩腳之間坐下來吃羊肉串。在我旁邊,陽光從掛著的半只山羊側(cè)面照過來,羊肉上映出點點光斑。賣羊肉串的女人給我拿來一杯金屬碗盛著的加了冰的酸奶。吃完了東西,我擦干凈嘴上的鹽和油,起身繼續(xù)走。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走出了主路,街上的孩子們更大膽地跟著我了。他們中有一個拿著一個塑料喇叭,努力地吹著不成調(diào)子的調(diào)子。每次我朝他笑笑,他就向旁邊跳開,但過一會兒就又過來了。我不在乎他們跟著我。這里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也更加放肆,但孩子們讓他們無法靠近。
我感覺著這條路。如果格羅特住在迪亞巴克爾的什么地方的話,那一定是在這里了,在老城里。房子的墻常常直接通到平坦的廣場里,衣服就曬在洗干凈的水泥上,排成一行。我兩次經(jīng)過一棟鎖了的大房子,穿過柵欄可以聽到鴿子叫,還有水聲。那里有院子、黑白條紋的石柱和朝內(nèi)開的窗子。財富總是內(nèi)斂的。
我從容地瀏覽著迪亞巴克爾,因為格羅特也曾經(jīng)這么做過。寶石是所有具體事物的體現(xiàn)——書籍、手表、城市、人們的臉——每個人都曾經(jīng)垂涎過的。那些愛寶石的人總是比較貪婪的。這是我知道的關(guān)于她的唯一的東西。
對寶石的愛不是純粹的,我從來都沒那么想過。不管其他寶石意味著什么——綁縛在上面的記憶還是希望——這種欲望總會沾染點別的什么東西。這是這些珍貴的東西有著無法改變的力量。我在黑城墻的老城里穿梭,想著“三位一體”,想著它的鉤子和別針。無論在哪里我都這樣想著它。
小路通向一個黃金市場。在這個擁擠的市場里,所有的店鋪都賣同樣的魔手鐲和掛著大項墜的女士項鏈。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在這兒買東西,但在拱廊的盡頭有個珠寶作坊,櫥窗里擺滿了沒有鑲嵌的寶石。在里面,兩個留著細長白胡子的男人給我看一枚羅馬圖章。那是個很好的封印,是用瑪瑙做的,蠟不會粘在上面,但是上面的雕刻不會比這家店老。
我把圖章還給他們,然后買了個古老的波斯護身符,一顆刻著古阿拉伯字母的蒼白的綠松石。它應該是十世紀或是十一世紀的,也許十二世紀,不會再近了。珠寶商人要五塊錢,我給了他們十五塊。它值得要比這多好多倍。他們做生意比較誠實,我也是。
走出市場,我瞥了一眼太陽,已經(jīng)過了中午。我朝和人群相反的方向往東走去,人群就突然散開了。我開始迷路,在路口拐錯了方向,有的通向死胡同,那里有滿是裂縫的墻,還有白嘴鴉。一個男人坐在一把壞了的沙發(fā)里,手放在他生疥癬的陰莖上。有好多小貓在一個垃圾堆上,還有一股熱騰騰的肉味兒。街上的孩子們拉著我的褲子,想把我從這兒拉開。我甩掉他們繼續(xù)走了五分鐘到十分鐘的樣子。小巷里荒無人煙,塑料喇叭的聲音漸漸遠得聽不見了。
我拐過最后一個街角的時候,看見烏黑的城墻就在我的面前,破敗的防御工事在陡峭的懸崖下倒塌了。我走到邊緣,腳下的土地就開始陷落,幸好我伸手抓住一塊石頭才沒讓自己摔下去。
半英里以外,底格里斯河正在慢慢地流淌著。在烈日下它的流速很慢,河邊的景色單調(diào)無聊。遠處流經(jīng)盆地的河流向上蜿蜒著流進了山里的谷地。我已經(jīng)自西向東穿過了老城,然后回頭看著我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