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鐘,我穿上一件運動衫和一條斜紋棉布褲下樓去付房錢,感到腳下的碎石臺階很涼。旅館外面的霓虹燈寫著“辛巴達(dá)游客酒店”,但一旦走進大堂,它也就是一家旅館而已,討價還價的事兒被簡化成了三個可以選擇的小釘板上的數(shù)字價碼。院子里有個酒吧,晚上他們賣薄卷餅,現(xiàn)在那里沒人。我的胃里空空如也。
我想起從前的晚上,水手辛巴達(dá)給門房送肉和金子,給他講他父親的故事。他撿了好多中國和科摩杯的伽羅木的大樹枝,把它們放在沉船的木板上,用纜索把木板綁成筏。他把裝著紅寶石、珍珠和其他寶石的袋子放在這上面,還有幾包上好的龍涎香。然后把自己托付給真主阿拉,就把木筏推到水里去了。
樓下的接待員正忙著看電視里播放的肥皂劇,微微張著嘴。一見到我,她就微笑起來,把電視的聲音關(guān)掉了。
“你好啊,你一定很喜歡這里吧。”
“這里很適合我。這房間可以再多住一晚嗎?”
“當(dāng)然可以啦?!彼v的英語帶著澳大利亞的口音。我在這待的時間很長,足夠她熟悉我這張臉和我的聲音。當(dāng)然毫無疑問,她也知道我屋里有什么東西,還知道我是一個人睡。
我數(shù)著污跡斑斑的里拉紙幣,付給她最便宜價位的房費。我看到桌子上有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留著連鬢胡子的年輕人,背對大海微笑著?!八L得很帥?!?/p>
“噢,那是我男朋友,未婚夫?!彼菑堈龑χ恼掌??!拔覀円Y(jié)婚了。他真的很可愛。開始我還以為他不是認(rèn)真的,后來我愛上他了?!彼柫寺柤?,微笑著,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不得不也對她微笑。
“祝賀你!”
“我能再為您做點什么嗎?”
“有早飯嗎?”
“請您稍等一下。”她走進了辦公室,里面?zhèn)鞒鰜韷毫崴堪l(fā)出的嘶嘶聲。她端著一杯蘋果茶,拿著一把阿月渾子果實出來了?!斑@個很好吃,而且是健康食品。我叫莰森?!?/p>
“我叫凱瑟琳?!?/p>
“你打算在這待多久呢?”
“我還沒決定呢,謝謝你給我準(zhǔn)備早飯。祝你好運?!?/p>
我把那些堅果放進口袋里,端著茶回到了我的房間。公文包和大衣都丟在地板上,我坐在床上,把大衣口袋里的東西翻了出來,撬開了公文包的鎖,把所有的東西擺滿一床。堅果非常好,很新鮮,我一口氣就把它們吃完了,塞飽了自己的肚子。陽光照著床上的這些東西,久久地停留在上面。
這里面很多都是賬單。公文包里全是黑色紅色的票據(jù),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活頁筆記本里。大衣口袋里還有一張。在公文包最大的暗盒里面放著總裁先生的財寶:一支臟兮兮的又圓又胖的帶棱紋的銀筆,一部眼睛蛇頭的摩托羅拉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一盒索波蘭尼雪茄,有一支煙蒂斷在外面,還有些舊信封。
“什么都沒有?!蔽衣牭阶约涸诠緡佭@句話時,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他媽的,什么都沒有。”我努力地想著自己期待什么。至少該有個記事本啊,或者有個通訊錄也好,里面記錄著一個愛收集珍珠的女人。我想起那個從來沒離開過阿拉夫視線的檔案袋。
我撥弄著被我撬開的公文包的鎖,仔細(xì)地思考著。公文包外面的皮革紋路清晰。我又翻了一遍那些東西,在那些信封下面是一頁《花花公子》雜志的活頁和一張寶麗來快照,照片上有五個孩子,四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還有一個長著青黑色眼睛的女人。我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照片上的女人。陽光越來越強了。樓上,拿著吸塵器的保潔員開始清掃房間了,已經(jīng)過了結(jié)賬的時間。我脫掉了上衣,在墻上靠了一只枕頭,拿起那些信封。
并不是所有的信封都是空的。有兩個信封里面裝著貨運訂單,但訂單是不完整的,下載打印的那種訂單,還被撕壞了,上面有英語、法語和土耳其語。我辨認(rèn)出來一個是DDT產(chǎn)品廢料的運輸單據(jù),另一張是五件商品的收據(jù),一張五千瑞士法郎的貨運收據(jù)。有人用名字的首寫字母簽了付款合同,上面是“EvG”。我讀著這些單據(jù),放在旁邊桌子上的茶慢慢地涼了。
沒什么別的東西了,我把公文包拿起來抖了抖。有什么東西掉在我身上,是一張疊了兩折的傳真。打印的字跡已經(jīng)退色了,我把它拿到亮處仔細(xì)看。這是一張私人珠寶交易活動的邀請函,是發(fā)給阿拉夫總裁的。
公司的名字看起來挺熟悉的。我又讀了一遍。格拉夫·施姆科,博物館大街3號。我去過那里。但不是最近了,又過了一年多了,但我去過那里不止一次。那里是一個私人拍賣行,也是私人交易的場所,主要是買賣珠寶首飾和寶石。我努力地回憶拍賣商的名字和長相。菲利克斯·格拉夫,一個年輕人,雄心勃勃地想要掌管家族產(chǎn)業(yè),聲音就像瑞士手表一樣優(yōu)雅。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會和阿拉夫這樣的人有瓜葛。
我合上公文包。已經(jīng)過了中午,我又穿上了運動衫和斜紋棉布褲,蹬上高希爾涼鞋,拿上棉夾克。在屋角處有個小洗臉盆,墻上掛著鏡子,鏡子上面銹跡斑斑。我卷起袖子打開水龍頭,把涼水拍在臉上,在鏡子里面看著我自己。
我的眼睛是藍(lán)色的。這在土耳其是要帶來惡運的象征,是邪惡的眼睛。我的頭發(fā)因為曬了太久而變成金黃色,上嘴唇的左邊看起來有點腫。我五歲的時候,那里縫過幾針。我媽媽伊迪絲叫我去照月食的照片,她把我抱起來放在萊卡相機前,在我耳邊低語著。她的胳膊抱著我,然后松開手??晌疫€在半睡半醒之間,所以就踩空了花園的樓梯,從八英尺的高處摔了下去。后來我抱怨她,她就給我編故事說:“凱瑟琳,月亮伸手摸了你一下!來吧,到這來。過來,我的小月亮寶貝?!?/p>
我還記得那幾針,我挺喜歡的。在伊迪絲給我照的照片里,我咧著嘴笑著,豁著牙。因為這幾針我原諒了她。這幾針垂下來,垂到在我的舌頭上,就像植物的根一樣。
頭上有根白頭發(fā)。我把頭轉(zhuǎn)向右邊,看見它清清楚楚地長在那兒,在我左邊太陽穴的上面。我用手指把它梳理出來,感覺著它的粗糙。這是我的第一根白發(fā)。我沒有把它拔下來。
“打擾了,有人嗎?”有人敲了兩下臥室的門。我用床單擦干了臉,把公文包和大衣重新捆了一下。外面的保潔員還在努力地找鑰匙,我一下子把門打開了。她瞪著我,好像我搶了她的工作一樣。我從她身邊走過去,下樓來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