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汀陽
《領(lǐng)導者》主編沈文璟女士推薦我讀了沈旭暉先生的《國際政治夢工場》,讀來確實有趣。沈旭暉先生以近數(shù)十年來的各國電影為分析物件,進行了政治解讀,不僅有政治觀念的分析,也有相關(guān)政治歷史背景、相關(guān)人物的故事以及秘聞之類的介紹,信息量如此豐富,讓人佩服,尤其對我來說是一次電影大補課。沈文璟女士希望我能有所評論,我深感慚愧的是,書中所分析的電影幾乎都是我沒有看過的。
我很少看電影,小時候看的不算,近十幾年來看過的幾個比較有印象的片子都好像主要是描寫“不正常人類”(周星馳語)的,比如《落水狗》(ReservoirDogs)、《低俗小說》(PulpFiction)、《猜火車》(Trainspotting)、《天生殺人狂》(NaturalBornKillers)、《罪惡之城》(SinCity),還有《教父》什么的。想起來看過有一部是與政治有關(guān)的,大概叫做《沒有天空的城市》(OnceUponaTimeThereWasaCountry),描寫南斯拉夫遭遇的,細節(jié)已記不清了,大概是說二戰(zhàn)時一支南斯拉夫游擊隊以及部分群眾打不過納粹,就躲到城市地下。由于各種錯誤咨訊,一直不敢出來。幾十年過去了,終于忍無可忍走出來,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居然還在進行戰(zhàn)爭,最后才發(fā)現(xiàn)是波黑戰(zhàn)爭。受到沈旭暉先生的書的鼓舞,趕緊惡補了幾部《007》,更覺得沈旭暉先生的角度有趣,。那些大片類的電影,就其故事而言實在無聊弱智,但如果當成政治影片去看就比較有意思了。仔細回想,可以當成政治宣傳片解讀的影片在以前還是看過幾個的(主要是戰(zhàn)爭片),其中幾個美國片子的內(nèi)容太雷同,所以都忘記了,只有一點政治色彩的印象,感覺美國電影的政治性甚至強過社會主義國家,比如很久以前看過俄國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阿爾巴尼亞的《第八個是銅像》,還有越南的《回故鄉(xiāng)之路》之類的戰(zhàn)爭片,雖然是政治性的,但情感復雜深刻得多。
從政治學角度去看,深刻復雜的影片也許對于人類情感是好的宣傳,但對于政治觀念來說卻是比較失敗的宣傳。美國最懂政治宣傳,凡是與政治,尤其是國際政治有關(guān)的電影,都是立場鮮明而簡單的。政治宣傳的要點無非是善惡對比強烈、情感簡單、符號化意象鮮明,然后就是重復、重復、再重復,這樣一般都能夠成功讓大多數(shù)人“喜聞樂見”,除非是故事實在難看、觀念混亂、表演和臺詞拙劣,就像中國現(xiàn)在多數(shù)的大片(奇怪的是,中國現(xiàn)在的電視劇卻有一些很好看的,例如《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和《冬至》)。也許政治宣傳已經(jīng)成為美國人民一種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在美國式影片中,西方之外的“其他地方”往往被描述成壞世界或者愚昧的世界,東方壞人神秘莫測陰險毒辣,阿拉伯壞人邪惡但很愚蠢,非洲順民可憐憨厚,如此等等的典型意象,或許滿足了美國人對其他地方的簡單化想象,而這些簡單想象通過重復宣傳就變成了關(guān)于其他地方的知識。美國人不如歐洲人那樣認真理解世界的“其他地方”,有個笑話說,聯(lián)合國做了個最簡單的調(diào)查,問題只有一個:你對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食品短缺有何看法?法國人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因為不知道“短缺”是什么意思;非洲人也回答不了,因為不知道“食品”是什么意思;日本人也答不上,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看法”是什么意思;美國人更回答不了,因為不知道世界上“其他地方”是什么意思。
西方更懂政治宣傳,這不奇怪,因為政治宣傳本來就是西方的發(fā)明。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里討論到基督教在政治領(lǐng)域的種種發(fā)明,簡單地說,基督教發(fā)明了后來被稱為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圣經(jīng)、神學和圣經(jīng)解釋學),還發(fā)明了政治宣傳(布道傳教)、群眾(信眾)和絕對敵人(魔鬼和異教徒)?;浇痰倪@些發(fā)明不僅形成了西方政治中許多固定的思維模式,而且通過宗教的廣泛影響力而成為了西方人的精神生活,比如極其敏感夸張的“敵人意識”,如果找不到敵人,生活就好像失去了意義,正如卡爾o施密特(CarlSchmitt)所指出的,如果沒有了敵人,生活就失去了“嚴肅性”。中國人對敵人缺乏如此認真的嚴肅意識,所以在政治意識上其實遠遠弱于西方。當然,我們也可以說,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所推崇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政治,一種更有善意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