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無處不鄉(xiāng)愁
如果說羞惡心是道德意識的覺醒,分別心便是自我身份的確立。
在國內的時候讀文字,翻中國的文學,古代的、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的、時髦的;等量齊觀的還有翻譯作品,扮成黃皮膚藍眼珠的外國文學,感覺都像生活在一個子女眾多的大家庭里,一個鍋里攪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粗糙程度不一的復制品,彼此沒有任何的驚奇,沒辦法,太近了。
同樣,對風景的觀感也不出此列,一方面也是因為不間斷的學院生活和經(jīng)濟上的困窘,無暇也無力東游西逛。唯一的例外是1996年去了趟西藏,那是一次足可令人駭異的漫游,可西藏是唯一的,它不局限于它的名字自身,它整個兒站在地球一邊,是大自然賜給人心的一座教堂,供一切靜穆的靈魂長袖善舞,不分膚色。
而國外的生活,具體地說是意大利,卻讓一切原初的感覺和印象日漸背叛了我。有關“我”和“我”代表的、代表不了但剪不斷理還亂的,重新成為我的頭等大事,像遇上日日上門逼債的主兒,無處可逃。
這種真實的對自我意識的逼迫,讓原本熟悉的、與中國有關的一切一夜之間變得陌生起來,它們像長了腿,自己蹣跚著起身,站在安全距離之外,生怕我牽累到它們,可危險源自何處?
慢慢地,我發(fā)覺自己變了,變得多愁善感,像一個容易激動的戀愛中的人,我總是特別能為眼前所見異國的情景而激動,而眼神放光,但所見越真實,卻越難以把握,一種無形的、難以進入的無限的空曠隔在我們之間,我像面對一個戴著假面的女子,空洞、冷漠、若即若離。
后來我明白,這特別不能進入的,缺乏溫度的感覺,不是別的,而是源自我自身攜帶的反作用力,我越是渴慕異國的文化和情調,我自身潛藏的母語的文化就會自覺地審視、抵制、挑剔和抗辯,而且夙興夜寐,不辭辛勞。如同身患重疴之人,病情越危重,對健康的渴求便越強烈。
因此,當我向前,其實就是向后,進入也就是返回,我越來越疏離地反向進入了自己母語的身體,她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她有她的主意和心思,可這主意和心思卻全然為我而準備。
我背著她東游西蕩了這么多年,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全然不懂她,我并不曾在乎她、關心她,我視她為物,而其實她是血肉所造,每個漢字上都布滿了神經(jīng),敏感、易受傷害、富于感應力,從這個意義上,我倒特別清晰地看到它的優(yōu)點和缺點。
漢語是含蓄、簡省、寬容的,是老子、司馬遷、李白、惠能、曹雪芹、張愛玲的語言,她特別地依賴悟性和暗示,她在人和周遭世界的感應中求活路。她與我每日在舌尖上蹦跳的異國的語言迥然不同,后者是強力的、邏輯的、透亮的,含著咄咄逼人的傲氣。
也許,每一種語言都天生地有秉性,她是使用它的人的一種啟蒙,她引領他們面向世界,面向自己。而漢語于我卻是一種疼,她位列其他感覺之先,她醒目、霸道,她執(zhí)拗地讓你為她憔悴、懊惱,直到她在一個作品里完成,讓自己不再生長,也就是死了,你才獲得了解脫,這解脫像健康,原本不足以讓人感動,只是因為它尾隨疼痛而來,成了疼的影子,你才感動它的珍貴。
疼是擺脫不掉的,她寄生在你的身體里。一個人在外語的國度里奔波得越遠,也就越接近疼的源頭,那里是母語的心臟,她每一次無聲的蹦跳,都暗合著一種鄉(xiāng)愁的節(jié)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