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仿佛與這個社會一直格格不入,可這些信驅散了生活中的孤獨和沉悶,成了我在學校和家庭以外的生活。
上教堂、聽音樂、看演戲、去野炊,達夫妮叔母老是想方設法,徒勞地企圖通過這些讓我結交些朋友,但所有這些,甚至連跟她在一起的朗讀,卻僅僅是排遣的方式,讓等信的那些間隔好受一點,讓陣陣孤獨好受一點,此時我只需想想這些信就心滿意足了。
這些信也成了我掩飾、偽裝自己心神不寧的手段。
只有當我讀到它們,重讀它們,或心想著下一封何時到來,會寫何事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在做著生活中的正經事。
要是沒這些信,也許我得去尋找,或不得不去尋找別的什么適應的方式。
我并不感到缺少什么,相反,我相信在費爾德主教中學上學的男孩中,名氣再大的人,他的生活也沒法與我的媲美。
當我爬上樓梯朝"我父親"的診室走去的時候,當我知道里面有一封信在等著我,而沒人知道寫信的人其實就是我的父親,哪個男孩的生活中有我所經歷的那種激動人心的時刻?這是男孩子看的驚險小說里寫的東西,但是對于我,也惟有我,這些東西是真真切切的,當然,愛德華叔父的參與也不同尋常。
每次,當我慢慢地爬上樓梯,這位樂于助人、不可思議的愛德華叔父總在現(xiàn)場,庫克醫(yī)生信賴他,我也信賴他,他成了一名不求我回報只求我謹慎的默默無聲的哨兵(每次總是看不見那張手帕,可回家時又出現(xiàn)了)。
在街上行走時,為了尋求犯事的快感,我會自言自語地嘀咕:"我是庫克醫(yī)生之子.我是庫克醫(yī)生之子,并非弗朗西斯·斯特德醫(yī)生之子。
庫克醫(yī)生是我父親,弗朗西斯·斯特德則不是。
"我把這事鬧著好玩,看看朝我走來的人或被我追上的人在離我多近的距離之內我還敢大聲地把這秘密唱出來。
有人聽見我了--聽見了我的聲音,聽見了那古怪的節(jié)奏--可他們聽不懂意思。
我不在乎這種行為給我留下瘋言瘋語的名聲,不在乎是否會引起人們議論,說我已明顯地在朝著我父母的方向發(fā)展。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信如同對肉體的監(jiān)禁,對我的成長產生了深遠影響。
我感覺自己好像生活在其中,被囚在其中,比從前更加離群索居。
信中的世界成了我的所愛,使我自己的世界變得仿佛不那么真實、實在了。
過久地逗留在這信中的世界,身后的那扇門即將關閉,使我身陷其中,我看到了危險。
我想象這種情形會發(fā)生,為何不動用自己的力量去如愿以償?shù)刂浦顾课疑钚抛约河羞@個能力。
的確,有一陣子我再也沒法如愿地讓自己脫離他的世界了。
走在上學的路上,坐在教室里,我的心卻在北格陵蘭遠征的途中,跟隨弗朗西斯·斯特德和庫克醫(yī)生,聽斯特德向庫克講那個除了結局他早已知道的故事。
我站在庫克醫(yī)生的身旁,在1880年他16歲的時候,當他攙著我母親走上曼哈頓那幢房子的樓梯,我跟著母親離開酒會,回到她表姐的家,看著她躺在床上,盡管閉著眼睛卻無法入睡。
我想象著庫克醫(yī)生遺漏的細節(jié),從只言片語中編造出漫長的故事。
在南美,在他的船艙里,當他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我跟他一起汗流浹背。
我注視著他給我寫信,注視著他的臉,有時是那支在紙上滑過的筆,寫出的字因為閱讀了多遍而銘記在心。
我注視著他寫下我的名字:德夫林。
我從讀他的信變成了聽他的信。
信中的那些詞語在我腦子里自發(fā)地冒出來,當我坐在客廳里時,我為他想象出的那聲音便朗朗響起,達夫妮似乎不可能聽不見,或者說我不可能沒有大聲地把這些詞語說出來。
有一次夜晚在我房間里,我呆望著那根床柱,所有的信都一層層地卷著塞在里面。
像愛德華燒掉原件那樣把床柱里的這些信一燒了之,告訴他我已經受夠了,那會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再也毋須在吃早飯時心神不寧地等著看愛德華的手帕是不是紅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種解脫。
整個事情就會一了百了。
可在我的生活中,對我來說再沒有什么比這些信更珍貴的了。
沒有那種對下一封信的期待,沒有那種因為不能預知自己和庫克醫(yī)生的人生道路而產生的刺激,我無法想象自己如何生活下去。
我擰開床柱,解開那些信,像我從前見過的拉開航海圖那樣用兩只手把它們展開。
"庫克醫(yī)生是我爸爸,"我說,"1880年在紐約他遇見了我媽媽。
"就在這幢弗朗西斯·斯特德和我母親曾經住過,眼下愛德華叔父和達夫妮叔母正睡著的房子里,大聲地把這些話說出來,對我來說是一種釋放。
說到這些信,我為之遺憾的,當然也是愛德華的得益之處,就是達夫妮了。
這些信把她信以為真的一切全推翻了。
當著達夫妮的面,我一無所思,唯一在想的就是自己的一生所依據(jù)的是一條不真實的前提,我知道那前提是假的,可她卻依然相信那是真的。
弗朗西斯·斯特德不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