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去了最大的手推車市場,即下東區(qū)的那個。
你母親來時,這里已經(jīng)改變很多了,但即使這樣,在她看來,下東區(qū)還是人頭攢動,房子擁擠,她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緊緊地偎著莉莉或我,而我們卻漫不經(jīng)心地往前走。
這個城市的許多地方都有集市,只要遠處忽然聚起一群人,你母親就會想到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故或有人打架,她說在圣約翰斯,這通常是人群在外面聚集的理由。
我告訴她,曼哈頓島過去有50多萬人,如今卻住有200多萬人。
在我看來,與現(xiàn)在的這個紐約相比,當時的紐約不足掛齒。
她說,沒法想象在一座13英里長、兩英里寬的島上住著比整個紐芬蘭的人口還要多出5倍的人,而且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人住。
這密度,這喧囂讓她不知所措。
布魯克林大橋還沒徹底完工,但幾乎在布魯克林或曼哈頓的任何一處你都能看到它,橋拱伸向對岸,從這樣的角度,站在橋的一頭你是看不見橋的另一頭的。
橋是從兩頭建起的,準備在中間合龍。
由于中間的橋梁還沒架起,因此兩邊的拱橋像是懸在半空中,仿佛連接這兩座拱橋的橫梁坍塌了似的。
這景象已經(jīng)很完美了,她說,忘了它不久即將擁有的實際用途。
水里的船只密密麻麻,你幾乎看不到水面。
我們乘坐渡船從河的一邊渡到另一邊,只是為了感受東河涼爽的風。
我和莉莉還帶你母親去看三一教堂,那是當時曼哈頓最好的建筑,這座仿哥特式建筑高聳在百老匯和華爾街上。
我們坐著纜車和高架火車跑遍了整個曼哈頓。
后一種車很受歡迎,因為有笑話說,要躲避從高架鐵道上雨點般落下的通紅滾燙的煤渣、油污和煤灰,唯一的辦法就是干脆坐進這骯臟的東西。
煤渣給人行道上方的遮陽棚上燒出許多洞來,掉在馬和行人身上,當火車在頭頂上呼嘯而過時,這些行人被煤灰嗆得沒法呼吸,還要查看自己的帽子,看有沒有被燒壞。
除了乘客,人人都在咒罵高架火車,但坐上它很帶勁。
如今,大部分的線路已經(jīng)電氣化了,不像以前那么令人討厭了。
曼哈頓使你母親心中充滿了矛盾:一方面她渴望獨處的靜謐和天地的寬闊,另一方面又向往著像莉莉那樣在這里自在地徜徉,她覺得我也是這樣。
這里使她想起她的未婚夫,使她希望他們從未謀面(她和莉莉都從沒提起過弗朗西斯·斯特德的名或姓)。
有時,她想趕緊離開回家,可有時,她又沒法想象再回圣約翰斯的生活。
她原來總以為在更廣大的世界里,像她這樣的家庭是"微不足道"或"無關輕重的"。
可如今她發(fā)現(xiàn),這些詞語還遠遠不夠。
她正在目睹著一場大眾的追求,可追求者們卻說不清在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所追求的這東西有多么宏大,不過,每個人的所作所為仿佛表明真的有這東西。
她說,即使紐芬蘭被完全抹掉,那也不會讓這個城市的人停止下來。
假如紐芬蘭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那也不會減緩布魯克林大橋的建設進度。
"建大橋的一些人就是從紐芬蘭來的。
"我說。
"是可以替換的。
"她說,"別的地方來建橋的人可以把他們換掉。
"她說莉莉的"圈子"好像沒有止境。
參加了接二連三的宴會和聚會之后,相同的臉龐她沒見過第二次。
她不知道莉莉對圣約翰斯會是什么印象。
在社交場合,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不安、欠缺。
她告訴過一位婦人,說自己來自紐芬蘭。
"是嗎?"那女的說,"我想,我聽說過那地方。
你是在哪兒學的英語?"她說,有時她想到從這兒逃走是多么的容易呀。
她常望著曼哈頓的那座伸向半空的巨大的橋拱,像一座代表生機的里程碑。
她想到要是自己愿意,她完全可以就此消失,不像在圣約翰斯,需要花多少力氣。
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她想象著自己登上渡船,獨自坐在上面,讓船載著她駛過哈得遜河,駛向新澤西。
那是她能想到的最遠的地方。
接著往哪兒去,什么打算,何以養(yǎng)活自己,她沒有考慮。
她一門心思想的就是逃避。
逃避。
我問她,逃避什么?她只是聳聳肩。
一天傍晚,我們三人要了輛雙輪馬車沿麥迪遜大街行駛,這條街上住的人家雖不富裕,但也殷實。
接著,我們拐進中央公園。
車窗敞開,車棚的帆布卷起。
你母親說來紐約后她還沒抬頭看過夜空。
天很晴朗,但星星不像在圣約翰斯的夜空中明亮。
"人們說夜晚站在布魯克林大橋的高處,曼哈頓看上去就像這片夜空。
"她說,"群星一樣的燈火,中間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你覺得好不好看?"我告訴她,我覺得好看。
夜幕下的中央公園,被這座城市包圍的城中荒野。
如今,這里看上去不再像以前那么荒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