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地委書記的絕版愛情(3)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馬步升


初冬的北地,田野里的莊稼早已收割,樹葉也被秋風刮走了,土坡上的蒿草也已凋零,遠遠望去,天是藍得近于虛假的藍,而山川原野卻是一層厚厚的鉛灰色。走近了看,卻不是這樣的,黃土是剛經過了秋雨滋潤和豐收激勵過的那種昂揚和肥沃,樹木的葉兒落了,枝干仍在寒風中挺拔著,宛如剛邁進中年門檻的人,青春的氣息仍在身心內外依稀仿佛,河里的流水,淘去了夏秋汛期的渾濁恣肆,算得上是清了,卻算不得是清澈,遠看是清水,近看卻是淡淡的黃土色,晚上是悄悄結了一層薄冰的,早上太陽一射,又嘩地散了,恰似一伙頑童,在搞什么違背大人教誨的惡作劇。旅途勞頓了半年,又孤獨憂憤了半個月的那妃,身體的乍然苦累,倒驅除了心中積存的疲倦,她猛然驚覺,她居然愛上這個地方了。這讓她興奮,也讓她惶恐。她是為了抗日救亡而遠赴陌生異域的,她可不為了愛某一地某一人,她愛的是整個民族,整個國家,整個有關人類相處底線的道義準則,任何具體的狹隘的愛,都會使她的行動有了某種不可告人的功利目的。再一想,愛終究是一種高尚的情感,一個人有愛,便有了心靈的歸屬,有了行動的目標,多少人的毀家紓國難,不就是給自己率先豎起一根形式上的標桿嗎?這一番內心的感喟,那妃很想說些什么,唱幾句什么,或者僅僅是吼叫幾聲。然而,她聽見騾子的哼哧哼哧聲,聽見工友的哼哧哼哧聲,她覺得,這個隊伍里,她是唯一的閑人,本應干活的腳和手是閑的,那么,嘴也應該閑下來。

那妃一手款款搭在騾子的脊梁上,出力的騾子皮毛上汗津津的,走動時,隨著蹄腳的節(jié)律,肌肉顛兒顛兒的,皮毛顫兒顫兒的,手搭在那里,那種節(jié)律從手心傳導過來,沿胳膊爬上身體,灌注于心扉,在反復的顛顫下,她的身體也不由得活泛了,心扉也一開一合的,鉆進了風兒,不留神,還會鉆進一個面目不清的人來。究竟是誰,她不能確知,能確知的鉆進來的一定是一個男人,是被硝煙熏黑了的那種面孔,是在熊熊烈火中往來奔突的那種身影,是一聲吶喊驚天動地的那種豪情,這樣的男兒,她只在書中見過,在電影中見過,在報紙的戰(zhàn)場快訊中見過,在她原來生活的環(huán)境中,她見過一些慷慨悲歌的男兒,但她的心中實在是沒有把握,把他們放在真正的血與火中,他們是否經得起血的沐浴火的炙烤?那可真是說不定呢,壯士做賊,節(jié)婦為娼的事兒多了去了。

當夜,那妃隨馱隊趕到了子午縣,由于她的拖累,馱隊比平時晚了兩個小時,當下已交過夜了,縣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馱隊的十個人和十頭騾子,是因為看得熟悉了,早知道這就是白天見到的那十個人和十頭騾子,在暗夜里,根據(jù)人和騾子發(fā)出來的氣息,知道她仍然在這個群體中,那些綽綽魅影就是這個群體的成員,要不然,她會被嚇死的。馱隊來到縣抗戰(zhàn)物資轉運站,交割了貨物。這一會兒沒人理她,她暗笑,人挑的,和騾子馱的貨物,已經有人接貨了,我這個跟人和騾子來的貨,誰來接呢。身上釋了重負,人快活,騾子快活,曲隊長漫無目標地吼一聲:噢,日了他媽了??!那妃不明白曲隊長在罵誰,說出的話是在罵人,可聽他的口氣卻不像在罵人,聲調充滿了歡欣、愜意,還有對當下生活的贊美。后來,她才懂得了,子午縣的人,在表達失望、悔恨、憤怒等等不快情緒,和表示歡樂、得意、無所畏懼等等精神狀態(tài)時,用的居然是同一句話:日他個媽喲!區(qū)別在于說這話時的場景,聲調,還有面部表情。當那妃明白了許多這種同樣一句話而表達的意思完全相反的當?shù)卣Z言后,她的內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單憑這一點,單憑我中華鄉(xiāng)土語言的博大精深,誰想亡我國滅我族,做他娘的精溝子夢去吧!那妃自己都沒想到,來到子午僅僅幾個月時間,她說話、穿衣、吃飯和做事方式,都差不多子午本土化了。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那個被她當做苦力頭兒的曲隊長,居然是一個老紅軍,大名叫做曲有福。

初來乍到的那個晚上,馱隊在卸貨時,那妃回環(huán)四顧什么也看不見的天空和大地,心里生出了莫名的惆悵。她知道,她腳下是一個叫子午縣的土地,她頭頂?shù)奶炜帐且粋€叫子午縣的天空,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見,她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像一件貨物從一個叫泥陽的倉庫搬到了一個叫子午的貨場,她還不如貨物,貨物是馱在牲口背上,挑在人的肩膀上的,出貨的人是收了貨款的,接貨的人也是付了款的,包括運貨的人都是取了運輸費的,而我這個貨算什么呢,貨主是誰,不知道,賣方是誰,不知道,買方是誰,不知道,運貨人是誰,不知道,我是自己走上來的,從一個貨場,到另一個貨場,身在貨場,是不是貨物,貨物合格與否,都沒有人來驗收。

曲隊長這樣莫名其妙罵了一句,又號了一嗓子:

“睡覺去了--”

十個人牽著十頭騾子,人興致勃勃,騾子興致勃勃,踢踢踏踏從貨場往外走。那妃急了,趕上一步,不管不顧地拽住曲隊長的衣袖說:

“曲隊長,你們走了,我怎么辦嘛!”

“你咋辦?喲,這個事情嘛,我還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把你帶到子午縣,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啊?!?/p>

“深更半夜的,我又人生地不熟的?”那妃已帶了哭腔。

“這確實是個問題,可是,我們明兒一大早還要運貨呢,人要歇,牲口也要歇的,路上你都看見了,那可不是甩著手走路的差事?!笨床灰娗犻L的臉色,卻能覺出他的為難。

“那么,你們要到哪過夜啊?”那妃確實急了,此時,只要不把她一個人撂在這墳墓一樣陰森黑暗的地方,怎么都行的。

“我們當然在車馬店了啊,下苦人,還能住到皇宮里跟皇后公主什么的卷一個被窩?”曲隊長說著,自己先笑了,大伙都笑了,騾子也嘿嘿啾啾的,黑暗中,到處都飄蕩著淫蕩的氣息。

“把我的行李背上,我跟你們去!”那妃決然道,后來,她反復回憶那一夜的情景,她當時,絕對是以不容置辯的命令口氣給曲隊長說話的。

“給你背行李倒沒啥,背你都沒啥。我可要給你說清楚了,車馬店都是大通鋪,一盤炕上擠幾十個人哩,不會有單人住的屋子的?!鼻犻L說的話有點曖昧,口風卻是莊重的。

“我知道的。不就是男女一炕滾,一個被窩鉆嘛,多大的事情!”那妃滿不在乎地說。

“噢,我日他的媽媽喲!”曲隊長撂一嗓子,工友們都撂一嗓子,狂野的吼聲讓宛如死了的縣城,又詐尸般地活了。曲隊長一手拎起那妃的行李,往肩膀上隨手一撂,一手牽著騾子,放開嗓門吼起來:

小妹妹河邊洗衣裳,雙腿腿跪在了石板上,小親個蛋!

眾人接口吼道:

小親親,那個小愛愛,把你的臉兒扭過來,小親個蛋!

曲隊長鼓足一口氣,挺胸腆肚,有些歇斯底里低吼道:

你說扭過來就扭過來,好臉臉兒要對那好小伙兒,眾人在曲隊長接唱時,都在暗暗運氣,此時,剛把胸部挺高了,把肚皮腆圓了,同聲發(fā)出一串狼嚎似的喊:

小親個蛋!

那妃被這壯闊的、粗野的、要死要活的吶喊感染了,她突然覺得,和這些強壯到了野蠻地步,豪放到了粗野地步,粗鄙到了下流地步的人在一起,原來肉體竟是如此地亢奮精神放松。也許,這就是文人學士們常說的國魂民魂吧??杀氖?,這些文人學士嘴上在這樣說著,卻不愿跟這些有魂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們在和他們保持著足夠的距離時,愿意把所有的贊美都給了他們,他們卻不愿走近他們,更不愿與他們打成一片,在他們的眼里,他們就是牲口,就是沒有生命的機器,就是專供他們任意驅使的工具。跋涉的疲累在這一刻像洶涌而逝的洪水,留下的只是喧囂過后空寂的輕松。她也生了吼幾嗓子的沖動,在此時此刻,正是無所顧忌地吼叫的時刻,像野獸那樣吼叫,像地痞流氓那樣放縱,像仁人志士那樣頂天立地。那妃從小生活在燈紅酒綠的天地中,后來,又在公子小姐群中廝混多年,但她卻是一個自命不凡守身如玉的女子,因為自命不凡而守身如玉,她經受住了無數(shù)的誘惑、勾引,甚至帶有強迫意味的追逐,但她從來沒有讓自己淪陷過。此時,她竟然生出了把自己交給任何人的沖動,不是誰要求,或請求她交出自己,而是自己想交出自己,她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交出自己,世界容納了她,她也就接納了這個世界。但是,交給誰呢,以什么樣的方式交出自己呢,她為此而在心里躊躇著。稍作思量,她頓然心中有悟:路在腳下,天在頭頂,人如貨物,從哪個貨場出貨,在哪個貨場接貨,貨主早有安排。那么,貨主是誰呢,誰又是我的貨主呢。她沒有注意到,馱隊中是少了一個人的,剛到貨場時,一個人撂下貨物就走了。

那妃后來才知道,眼前這些腳戶在本地人那里是有著特殊地位的,他們是浪蕩粗野的代名詞,常年行走在枯寂的商道上,依靠卓越的體力討生活,走到哪兒住到哪兒吃到哪兒,良家婦女躲避防范著他們,心里又在牽掛著他們,他們能夠給她們帶來歡笑、激情,還有被撩撥、被勾引的惶恐,卻也能給人生帶來許多意外,而她們又不愿真的打破生活的常規(guī),便躲避著他們,謹防意外的發(fā)生,又牽掛著他們,有可能發(fā)生的意外,使得千篇一律的生活,生出催人亢奮的波瀾。本地人罵人最狠的話是:腳戶日的!腳戶是野男人的代名詞,是野嫖客的象征。那妃初來子午縣,竟是和一群野男人野嫖客搭伴的,而在深更半夜,和這群野男人野嫖客像發(fā)情的野獸那樣亂吼亂叫。他們放肆地嚷嚷著,人的腳步聲,牲口的蹄腳聲,一個小小的縣城哪能經得住這樣的折騰。平時,腳戶運貨到站,差不多都是人們熄燈睡覺時分,趕他們吵鬧聲歇,也剛是瞌睡襲來之時。今夜的例外,引起了縣城街道兩邊住戶的響動,小娃娃的哭鬧聲,大人的咳嗽聲,女人的咒罵聲,隨著只有男人才可制造出來的那種激越澎湃的尿水濺地聲,還有那沒事叫三聲有事拼命叫的狗們,在這個深夜,子午縣城沸騰了。初冬之夜,從北邊沙地南下的風,像皮子沒有熟透的皮鞭,掃在人的臉上身上,帶著尖銳的疼痛,從東邊大森林里滲出的氣流,又是那種徹骨的陰冷,而那妃居然都一無所感,她所感到的是從來沒有過的心靈放縱,那一刻,她居然沒有意識到,她的身體已經悄然淪陷了,只是由誰成為占領者罷了。

快要到車馬店了,那妃心里在嘀咕著,今晚這覺可怎么睡呀,和一幫子野性十足的男人在一盤土炕上滾,十有八九還得和其中的一個,甚至兩個三個男人縮在一個被窩里,而她自來西北后,已經睡過幾個月土炕了,在土炕上睡覺,尤其是冬天,是絕對不可以和衣睡的,脫得越光越好,穿著衣服睡覺,等于是自討苦吃,如果要與別人共用一床被子,尤其是不能穿衣服睡覺的,衣服把被角撐起來,把自己凍死,也得把別人凍死。對于接下來的事情,她有足夠的身體準備了,但卻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倒不是那些守身貞節(jié)呀的可惡的世俗觀念,問題是,莫名其妙地把自己丟給一個,甚至幾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實在有些荒唐,讓我今后咋給人說嘛。她已經看出來了,曲隊長那些人,聽說她答應跟他們一起睡覺,不,不是她答應,而是她哀求著要跟他們睡覺,一個個已經興奮得褲襠里那朵肉都在跳舞了。跟一個男人,萬不得已時,倒不是不可以,同時和幾個男人,這算什么事兒呢?她遲緩了腳步,在心里一遍遍拿主意,能徹底排除那些事,是最好不過的,如果一定排除不了,只能和其中的一個。和誰呢,曲隊長?還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個?拿不出最佳主意的那妃,簡直都有些昏頭漲腦了,這時,面前突然有了亮光。已經有些習慣什么也看不見的黑暗了,對亮光卻麻木了,那妃一時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黑天半夜的,吼個啥?”

前面一聲斷喝,那妃這才回過神來,揉揉眼睛一看,只見一盞馬燈的光暈里,站著三個木樁似的人,人的后面有一道寬闊的破爛的大門,嚴格地說,那不叫門,只是一堵土墻被撕裂的一條豁口。她認出了其中的一個,那是馱隊中的一個隊員。只見一個走路一瘸兩拐的人,忽忽閃閃上前幾步,說:

“哪位是那妃同志?”

“我……我就是?!睂Ω鞣N難堪的變故都有了心理準備的那妃,此時卻突然覺得膽虛,她上前一步,又退后半步,秋蚊子似的,嚶嚶應答。

旁邊那個人忽地把馬燈舉高了,光暈霎時籠罩了那妃。那個又瘸又拐的人,毫不掩飾地大笑幾聲,以黃土高坡上飛奔而下的滾木那種聲調說:

“哇哇哇,我還以為是母大蟲顧大嫂呢,原來是一丈青扈三娘啊,沒想到,一個有膽有識又有文墨又是嬌生慣養(yǎng)的女娃子,卻生得如此一副好模樣啊。嘖嘖嘖,好啊好,我代表子午縣黨政軍各界以及全縣人民,對那妃同志的到來,表示最熱烈的歡迎!”

那人說完,居然還把自己的巴掌拍得啪啪響。那些腳戶沒有鼓掌歡迎別人的習慣,只知道傻了眼珠子看那妃,那個手提馬燈的人,猛可間,又想不出該把馬燈擱在地上拍手呢,還是把馬燈舉得離那妃更近一些。好在,歡迎儀式很快結束了。那人說:

“哦,那妃同志,我忘了自我介紹,我是祁如山,子午縣縣委書記?!?/p>

“哦,祁書記,久仰,久仰!”那妃伸出手來,兩雙手像各自從不同的險惡戰(zhàn)場歸來的戰(zhàn)友一樣,緊握在一起。

“這手真綿??!”祁如山心里不由得驚嘆道。人說誰誰的手綿若無骨,真是沒見過什么好手。一個女人生了這樣一雙手,無論哪個男人讓這雙手摸揣一把,哪怕被人關在冰窖里,心里都是暖突突的?!罢媸且浑p好手??!”祁如山又暗暗地感嘆了一聲。祁如山只知道自己被那妃的手震撼了,他還不知道,那妃也被他的手震撼了,他被那妃的手震撼出了一團收煞不住的性欲,而那妃卻被他的手,震撼得幾乎肝膽俱裂。這是一雙什么樣的手啊,人的手怎么會是這個滋味呢,她仿佛捉住了一只刺猬,或者說,她的手被刺猬夾住了,凌厲的刺一根根穿透她的手心手背,又一根根直刺她的心窩。她感到無比的疼痛,想把手抽出來,卻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如同大冬天手里捧了一根冰棒,冰得跳著腳,嘴里卻還在使勁地吮吸著,她感到那一根根直刺心扉的刺兒,給她那一直被混沌和淤泥堵塞的心竅開了無數(shù)通氣孔,她一下子覺得那里原來是一派清風明月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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