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經(jīng)進入了冬季,牢房里也裝上了爐子,生上了火,雖然配給的煤不多,爐火當然不能很旺。但是,比起外面來,屋子里已經(jīng)是溫暖如春了。
可是勞改的隊伍卻逐漸縮小了起來。一來二去,剩下的人不多了,就都受命搬到一間大屋子里來。什么原因呢?我不清楚,當然也不敢問。我此時反正已經(jīng)墮入阿鼻地獄,再升上一級兩級,是鬼總是鬼,對我無所謂了。
屋子里顯得空蕩蕩的。大概是因為人少了,連老鼠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大白天里,竟敢到處亂竄。我從家里帶回來一個干饅頭首當其沖,被老鼠咬掉了一些。我想趕走它們,它們竟敢瞪著小眼睛,在窗臺上跟我玩捉迷藏。也許老鼠們也意識到,屋子里住的不是人,而是“黑幫”,等級不比老鼠高,欺負他們一下,諒他們也不敢奈自己何。
大家雖然不大敢隨便說話,不能互通信息,但是正如俗話所說的:“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我逐漸知道了,聶記革委會改變了對待“勞改罪犯”的“政策”,不再集中,而要實行分散,把各系所處的“罪犯”分回各自的單位。姍姍來遲,東語系也把我們幾個“罪犯”提回系里。我們的“牛棚”轉(zhuǎn)移了,轉(zhuǎn)移到外文樓去。
前些日子,“特別班”還在外文樓時,我是多么希望能進外文樓來呀!現(xiàn)在果然進來了,卻是依然故我。我們幾個“罪犯”被分配住在二樓北面的緬甸語教研室里,都在地上搭地鋪??看白佑幸粡埓笞雷?,我們的牢頭禁子睡在上面,居高臨下,監(jiān)督我們。他外號叫“小爐匠”,大概是姓盧的青年學(xué)生。最使我吃驚的是,“我們”又增加了新人,是“黑幫大院”中沒有見過的。他們也是“罪犯”嗎?我心里納悶。反正現(xiàn)在是同我們一鍋煮了,彼此相安無事。
在這里,生活比較平靜了。不像在“黑幫大院”里那樣,時時刻刻都要把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把耳朵伸得長長的,唯恐牢頭禁子喊自己的名字時答應(yīng)晚了,招致災(zāi)難?,F(xiàn)在牢頭禁子就高踞在同一間小屋的桌子上,用不著把神經(jīng)弄得那樣緊張了。
但是,日子也并不好過,也不可能好過。我仍然是“勞改罪犯”。這樓上有許多辦公室,大多是各專業(yè)的教研室。在我被“打倒”以前,我當了二十年的系主任,這些辦公室我都是熟悉的。周圍的氣氛當然是非常好的。我是這里的主人。而今時移世遷,我一“跳”(自己跳出來也)而成為階下囚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蔽耶敗胺锤锩币呀?jīng)有一年多了。我并不是留戀當年的“威風(fēng)”,我深知自己已被“打倒在地”,永無翻身之日了。我只求茍延殘喘而已。
現(xiàn)在,在整個大樓里,我只有三個地方能進:一是牢房,二是廁所,三是審訊我的屋子,最后這一項是并不固定的。至于第二項則是“黑幫”同“白幫”(“革命者”)共同享用的,因為“黑幫”雖然是鬼,也總得大小便呀,——真鬼大概是不大小便的,待查。
此外,這里也頗有令人難堪之處?!昂凇薄鞍住彪s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中國是禮儀之邦,見了面,總得說點什么。可我們又缺少英美人見面說的good mominz!how do you do?或者單純一聲hello!現(xiàn)在習(xí)用的“早安”之類,是地道的舶來品。我們過去常用的:“你吃了飯了嗎?”是舉國通用的問候語,我想縮為“國候”?,F(xiàn)在,在外文樓,見到了以前很熟很熟的人,舶來品不敢用,“國候”也不敢用。只有低頭,望望然而去之?!鞍讕汀痹趺聪?我不得而知。似我“黑幫”卻實在覺得非常別扭。有時“白人”在某一間屋子里,討論什么問題,逸興遄飛,歡笑之聲中溢滿了“革命氣”,在樓道里往復(fù)回蕩。這革命氣卻一點也沒有熏到我身上。我們現(xiàn)在是“談笑之聲能聞,而老死不相往來”。“能聞”者,能聽到也,這是別人的聲音,我們是不能有聲音的。我們都像影子似的活動著,影子是沒有聲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