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一些時候。等我們被押解到太平莊去勞動的時候,“罪犯”隊伍里沒有她。這是理所當然的。焉知禍不單行,古有明訓。等我們從太平莊回來自建牛棚自己進駐以后,最初也沒有看到她。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自己心里想。但是,忽然有一天,已經是傍晚時分,從黑幫大院門外連推帶搡地推進一個新的“棚友”來,我低頭斜眼一看:正是那一位女教員。我這一驚可真不小。我原以為她已經平安過了關。用不著再自投羅網(wǎng),“魚目混珠”了。現(xiàn)在,“胡為乎來哉!”她怎么到這閻王殿來了呢?這次看樣子決不是自動自愿的,而是被押解了來的。盡管我心里胡思亂想,然而卻一言不發(fā),視而不見。
有一個牢頭禁子問她:
“你叫什么名字?”
“××華。”
“哪一個‘華’呀?”
“中華民國的‘華’。”
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一個“反革命罪犯”竟敢在威嚴神圣的、代表“聶”記北大革委會權威的勞改大院中,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為“中華民國”張目,是可忍,孰不可忍!簡直是膽大包天,狂妄至極!非嚴懲不可!立即給戴上了“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拳足交加,打倒在地。不知道是哪一個有天才的牢頭禁子,忽然異想天開,把她帶到一棵樹下。這棵樹長得有點奇特:有一枝從主干上長出來的支干,是歪著長的。她被命令站在這個支干下面,最初頭頂碰到樹干。牢頭禁子下令:
“向前一步走!”
她遵令向前走了一步。此時她的頭必須向后仰。又下了一個口令:
“向前一步走!”
此時樹干越來越低,不但頭必須向后仰,連身子也必須仰了。但是,又來了一個口令:
“向前一步走!”
此時樹干已極低,她沒有練過馬戲,腰仰著彎不下去。這時口令停了。她就仰著身子,向后彎著站在那里。這個姿勢她連一分鐘也保持不了。在渾身大汗淋漓之余,軟癱在地上。結果如何,用不著我講了。我覺得,牢頭禁子把折磨人的手段提高到了一個新的水平。然而,這一位女教員卻是苦矣。
一夜折磨的情況,我不清楚。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看到她面部浮腫,兩只眼睛下面全是青的。
4生物系黨總支書記
我在北大搞了幾十年的行政工作,校內會很多。因此,我早就認識這一位總支書記。我們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文革”一開始,他在劫難逃,是天然的“走資派”。所以在第一陣批走資派的大風暴中,他就被揪了出來。第一個六一八斗鬼,他必然是參加者之一。在這一方面,他算是老前輩了。
不知道是什么緣故,擁護那位“老佛爺”的“造反派”,生物系特別多。在黑幫大院的牢頭禁子中,生物系學生也因而占絕對優(yōu)勢。我可是萬沒有想到,勞改大院建成后,許多“走資派”在被激烈地沖擊過一陣之后,沒有再同我們這一批多數(shù)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牛鬼蛇神”被關了起來。這一位生物系總支書記卻出現(xiàn)在我們中間。
大概是因為牢頭禁子中生物系學生多,他就“沾”了光,受到一些“特殊待遇”。詳情我不清楚,不敢亂說。我只看到一個例子,就足以讓人毛發(fā)直豎了。
有一天,中午,時間大概是七八月,正是北京最炎熱,太陽光照得最——用一句山東土話——“毒”的時候,我走過黑幫大院,在太陽照射的地方,站著一個人:是那位總支書記。雙眼圓睜,看著天空里像火團般的太陽。旁邊樹陰中悠然地坐著一個生物系學生的牢頭禁子。我實在莫名其妙。后來聽說,這是牢頭禁子對這位總支書記懲罰:兩眼睜著,看準太陽;不許眨眼,否則就是拳打腳踢。我聽了打了一個寒戰(zhàn):古今中外,從奴隸社會一直到資本主義社會,試問哪一個時代,哪一個國家有這樣的懲罰?誰要是想實踐一下,管保你半秒鐘也撐不下來。這樣難道不會把人的眼睛活生生地弄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