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北大工人今天本來打算把當過北大工會主席的三位教授揪出來,一起批斗。如果真弄成的話,這是多么難得的一出戲呀!這要比楊小樓和梅蘭芳合演什么戲還要好看得多??上恢械囊晃灰呀?jīng)調(diào)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另一位不知為什么也沒有揪著,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實在是大煞風(fēng)景。但是,“我們工人有力量”,來一個就先斗一個吧。就這樣,他們?nèi)匀灰唤z不茍;并沒有因為只剩下一個人,就像平常勞動那樣,偷工減料,敷衍了事。他們決不率由舊章,而是大大地發(fā)揮了創(chuàng)造性:把在室內(nèi)斗爭,改為“游斗”,也就是在室外大馬路上,邊游邊斗。這樣可以供更多的人觀賞,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別的什么心。我糊里糊涂,不敢抬頭,不敢說話,任人擺布,任人捉弄。我不知道沿途“觀禮”者有多少人。從鬧哄哄的聲音來推測,大概人數(shù)不少??谔柭曧憦卦葡?,中間攪雜著哈哈大笑聲。可見這一出戲是演得成功了。工人階級有工人階級的脾氣:理論講得少,拳頭打得重,口號喊得響,石塊投得多。耳光和腳踢,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不以為忤。這一次不讓我坐噴氣式,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我真是感恩戴德了。
工會的風(fēng)暴還沒有完全過去,北大亞非所的“革命群眾”又來揪斗我了。人們干事總喜歡一窩蜂的方式,要么都不干,要么都搶著干。我現(xiàn)在又碰到了這一窩蜂。在“文革”以前,北大根據(jù)教委(當時還叫教育部或者高教部)的意見,成立了亞非研究所。校長兼黨委書記陸平親自找我,要我擔任所長。其實是掛名,我什么事情都不管。因此我同所里的工作人員沒有任何利害沖突,我覺得關(guān)系還不錯??墒且坏┪冶弧按虻埂?,所里的人也要顯示一下自己的“革命性”或者別的什么性,決不能放過批斗我的機會。這算不算“落井下石”呢?大家可以商量研究??傊冶痪镜搅搜嗄蠄@的所里,進行批斗。批斗是在室內(nèi)進行的,屋子不大,參加的人數(shù)也不多。我現(xiàn)在在被批斗方面好比在老君八卦爐中鍛煉過的孫大圣,大世面見得多了,小小不然的我還真看不上眼。這次批斗就是如此。規(guī)模不大,口號聲不夠響,也沒有拳打腳踢,只坐了半個噴氣式。對我來說,這簡直只能算是一個“小品”,很不過癮,我頗有失望之感,至于批斗發(fā)言,則依然是百分之九十是胡說八道,百分之九是羅織誣陷,大約只有百分之一說到點子上??偲饋砜此讲桓?。批斗完了以后,我輕輕松松地走回家來。如果要我給這次批斗打一個分數(shù)的話,我只能給打二三十分,離開及格還有一大截子。
在一次東語系的批斗會上——順便說一句,這樣的批斗會還是比較多的;但是,根據(jù)生理和心理的原則,事情太多了,印象就逐漸淡化,我不能都一一記住了——,我瞥見主斗的人物中,除了新北大公社的熟習(xí)的面孔以外,又有了對立面井岡山的面孔,這兩派雖然斗爭極其激烈,甚至動用了長矛和其他自制的武器,大有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之勢。然而,從本質(zhì)上來看,二者并沒有區(qū)別,都搞那一套極“左”的東西,都以形而上學(xué)為思想基礎(chǔ),都爭著向那一位“紅色女皇”表忠心?,F(xiàn)在是對“敵”斗爭了——這個“敵”就是我——,大家同仇敵愾,聯(lián)合起來對我進行批斗,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一次斗爭的主題是從我被抄走的日記上找出的一句話:“江青給新北大公社扎了一針嗎啡,他們的氣焰又高漲起來了?!边@就犯了大忌,簡直是大不敬。批斗者的理論水平極低——他們從來也沒有高過——,說話簡直是語無倫次。我坐在噴氣式上,心里無端產(chǎn)生出鄙夷之感,可見我被批斗的水平已經(jīng)猛增,甚至能有閑情逸致來評斷發(fā)言的水平了。從兩派合流我想到了自己的派性。日記中關(guān)于江青的那一句話,證明我的派性有多么頑固。然而時過境遷,我認為對之忠貞不二的那一派早已同對立面攜起手來對付我了。我邊坐噴氣式,邊有點憤憤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