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佛》 再談浮屠與佛(3)

季羨林自選集:佛 作者:季羨林


這件事情發(fā)生的時間,約在西漢文帝至武帝時。

這樣一來,《四十二章經(jīng)》又與大夏發(fā)生了關(guān)系。因為,“于大月支寫佛經(jīng)四十二章”時,大月支已經(jīng)到了大夏。大夏君主原屬希臘遺民,佛法大概在漢初已在這里流行。漢武帝時,張騫曾奉使到這里來過。《三國志》裴注引魚豢《魏略·西戎傳》說:

罽賓國、大夏國、高附國、天竺國,皆并屬大月氏。臨兒國《浮屠經(jīng)》云:其國王生浮屠。浮屠,太子也。父曰屑頭邪,母曰莫邪……此國在天竺城中。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漢哀帝元壽元年(B C 2),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jīng)》。關(guān)于這一段話人名和地名等問題的考證,參閱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上,商務(wù)印書館1938年版,第50~51頁。

這一段話說明了大月氏與大夏的關(guān)系,大月氏與印度的關(guān)系,大月氏與佛教的關(guān)系。至于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jīng),是在大月氏呢,還是在中國?有兩種可能,有兩種意見。不管怎樣,大月氏在公元前已流行佛教,這比《四十二章經(jīng)》又要早了。

我在這里附帶談一個問題。《理惑論》說,明帝派人到大月氏寫《四十二章經(jīng)》,其中竟有張騫。這在時間上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我認(rèn)為,其中透露了一個耐人尋味的信息:這時大月氏是在大夏,因為張騫奉使大夏的故事,當(dāng)時街談巷議中必廣泛流傳,一想到大夏,就想到張騫了。

(二)《四十二章經(jīng)》原本語言

把與《四十二章經(jīng)》有關(guān)的問題都交代清楚以后,現(xiàn)在應(yīng)該探討此經(jīng)的語言問題了。在1947年的論文中,我說它是從中亞一種俗語譯過來的,這種想法是對頭的。但是,我當(dāng)時不可能說出一種具體的語言。

最近林梅村提出了一個新見解:《四十二章經(jīng)》是從犍陀羅文《法句經(jīng)》譯過來的。他正在撰寫論文,他的詳細(xì)論點我毫無所知。但是,我覺得,在中國佛教史上,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值得探討。它還牽涉到《四十二章經(jīng)》原本語言究竟是什么,我就在這里先談一談我對于這個問題的一些想法,供林梅村先生以及其他學(xué)者參考。一得之愚或者尚有些許可取之處吧。

從表面上看起來,《四十二章經(jīng)》與《法句經(jīng)》不完全一樣。

但是從內(nèi)容上來看,則二者實有許多相通之處。三國時失名之《法句經(jīng)序》說:“是后五部沙門,各自抄采經(jīng)中四句六句之偈,比次其義,條別為品,于十二部經(jīng)靡不斟酌,無所適名,故曰《法句》?!薄斗ň浣?jīng)》是這樣,《四十二章經(jīng)》也是這樣。所謂《四十二章經(jīng)》,原來并沒有“經(jīng)”字,足征它不是一部完整的“經(jīng)”。所以,湯用彤先生說:“且《四十二章經(jīng)》乃撮取群經(jīng)而成,其中各章,頗有見于巴利文各經(jīng),及中國佛典者,但常較為簡略耳?!?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上,商務(wù)印書館1938年版,第41頁。兩經(jīng)的性質(zhì)既然完全相同,即使表面上有差異,《四十二章經(jīng)》譯自《法句經(jīng)》是完全可能的。

但是,是否就是從現(xiàn)存的犍陀羅文《法句經(jīng)》譯的呢?還是一個有待于進(jìn)一步探討的問題。

根據(jù)林梅村最近的研究結(jié)果:

這就從語言學(xué)上證明,這部犍陀羅語《法句經(jīng)》確實出于于闐故地,抄寫者無疑是位于闐人,因而把自己的土著語言羼入其中?!蛾恿_語〈法句經(jīng)〉殘卷初步研究》,第257頁,見《出土文獻(xiàn)研究》,第 2輯。

可是,我在上面已經(jīng)明確無誤地說明了《四十二章經(jīng)》是在大月支,也就是大夏抄譯的?,F(xiàn)存的犍陀羅文《法句經(jīng)》既然抄在于闐,因而它就不可能是《四十二章經(jīng)》的來源。道理是非常明顯的。

在大夏的那一本《法句經(jīng)》或《四十二章經(jīng)》是什么樣子呢?說實話,我自己并不很清楚。我現(xiàn)在只能作一些猜測。大月支到了大夏以后,由于環(huán)境關(guān)系,接受了佛教,估計會有一些佛經(jīng)翻譯?!斗ň浣?jīng)》或《四十二章經(jīng)》等,包含著小乘教義的最基本的內(nèi)容,簡直像一種“佛學(xué)入門”,對皈依者用處極大??赡苁紫仍诜g之列,用的語言當(dāng)然是大夏文。對于這種語言,我們過去毫無所知。近年以來,新材料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于是逐漸發(fā)現(xiàn),認(rèn)識了不少的詞匯。上面舉的那一部字典就是詞匯的匯集,bodo, boddo,boudo等字就見于其中。但是成本的佛經(jīng)譯文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相信,將來地不愛寶,有朝一日,總會發(fā)現(xiàn)的。中國使者到了大夏,翻譯了《四十二章經(jīng)》,原本一定就是這一本大夏文的佛經(jīng)。譯文就是本經(jīng)兩個譯本的第一個。我推測,現(xiàn)存本經(jīng)中的那許多“佛言”,一定會是“浮屠言”,“浮屠”正與bodo,boddo, boudo相當(dāng)。用“佛言”的現(xiàn)存的本子一定就是第二個譯本。這個本子的原始語言是中亞或新疆的某一種語言,其中梵文Buddha變?yōu)閎ut或者類似的形式,漢譯是“佛”字。

我在這里想補(bǔ)充幾句,談一談犍陀羅文《法句經(jīng)》的來源問題。它的來源并不排除是大夏文本,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梵文本的《法句經(jīng)》曾在新疆發(fā)現(xiàn),足征《法句經(jīng)》在新疆是流行的。這個犍陀羅文的《法句經(jīng)》同梵文本有某種聯(lián)系,是完全可能的。犍陀羅文不可能是《四十二章經(jīng)》第二個譯本的母本。因為在后者中用的是“佛”字,而在犍陀羅文本中則是budhu,這個字也可以譯為“浮屠”。。      (三)支謙等譯經(jīng)的語言問題

《四十二章經(jīng)》的語言既已確定,連帶提出來的是支謙、安世高等后漢、三國時期的譯經(jīng)大師的譯經(jīng)語言問題。對于這個問題過去幾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實則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不討論是不行的。

我現(xiàn)在就以梁《高僧傳》第一卷為基礎(chǔ)來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在這一卷中后漢、三國時期的譯經(jīng)大師幾乎包羅無遺。至于攝摩騰和竺法蘭等人物,神話色彩頗濃,我在這里不談。

先將資料條列如下:

《安清(世高)傳》:

至止未久,即通習(xí)華言。于是宣譯眾經(jīng),改胡為漢。50,323b。

羨林按:“胡”字,元明刻經(jīng)改為“梵”字,下同。

《支婁迦讖(支讖)傳》:

漢靈帝時游于雒陽。以光和中平之間傳譯梵文。

時有天竺沙門竺佛朔,亦以漢靈之時,赍《道行經(jīng)》,來適雒陽,即轉(zhuǎn)梵為漢。

(安)玄與沙門嚴(yán)佛調(diào)共出《法鏡經(jīng)》,玄口譯梵文,佛調(diào)筆受。

先是沙門曇果于迦維羅衛(wèi)國得梵本,孟詳共竺大力譯為漢文。50,324b~c。

《康僧會傳》附《支謙傳》:

遍學(xué)異書,通六國語……謙以大教雖行,而經(jīng)多梵文,未盡翻譯,已妙善方言,乃收集眾本,譯為漢語。50,325a。參閱隋費(fèi)長房《歷代三寶記》; 49,58c。

《維祇難傳》:

以吳黃武三年,與同伴竺律炎,來至武昌,赍《曇缽經(jīng)》梵本。50,326b。

《竺曇摩羅剎傳》:

其先月支人,本姓支氏……外國異言三十六種,書亦如之,護(hù)皆遍學(xué)……遂大赍梵經(jīng),還歸中夏。50,326c。以下諸人晚于三國。

附《聶承遠(yuǎn)傳》:

承遠(yuǎn)有子道真,亦善梵學(xué)。50,327a。

《僧伽跋澄傳》:

(趙正)請譯梵文……外國沙門曇摩難提筆多為梵文。50,328b。下面還有兩處提到梵文。

《僧伽提婆傳》:

提婆乃于般若臺手執(zhí)梵文,口宣晉語……更請?zhí)崞胖刈g《中阿含》等。罽賓沙門僧伽羅叉執(zhí)梵本,提婆翻為晉言。50,329a。

《竺佛念傳》:

于是澄執(zhí)梵文,念譯為晉。50,329b。

《曇摩耶舍傳》:

以偽秦弘始九年,初書梵書文……耶舍有弟子法度,善梵漢之言。50,329c。

《高僧傳》卷一中有關(guān)梵文的記載就是這樣?!拌蟆痹鳌昂??!拌蟆敝傅氖氰笪?,這是清楚的。但“胡”指的是什么呢?弄不清楚?!昂痹馐潜钡抑ǚQ,擴(kuò)大一點,就是夷狄之人,多少含有貶義。在《高僧傳》中,“胡”字可能有兩層意思:一指梵文,一指中亞夷狄之文。統(tǒng)觀上引材料,有的可能是指梵文,比如曇果、維祇難等傳中所說。但是絕大部分指的都是中亞民族語言。支謙等人譯經(jīng)的原本都不是梵文。上引文中《支謙傳》的“梵文”,也只能作如是解。下面說他“妙善方言”,可能指他通中亞民族語言。這一點從他們譯經(jīng)時使用的漢語音譯中可以明確無誤地看出來。比如漢譯“彌勒”一詞,不是來自梵文Maitreya,而是來自吐火羅文Metrak??墒强瞪畷g《六度集經(jīng)》、《舊雜譬喻經(jīng)》,失譯人名在后漢錄譯《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支謙譯《佛說月明菩薩經(jīng)》、《撰集百緣經(jīng)》、《大明度經(jīng)》、《佛說八吉祥神咒經(jīng)》,康孟詳譯《佛說興起行經(jīng)》,支婁迦讖譯《雜譬喻經(jīng)》、《道行般若經(jīng)》等等,用的都是“彌勒”。由此可見,支謙等譯經(jīng)所根據(jù)的原本,不是梵文,而是中亞和新疆一帶的吐火羅文和伊朗語族的語言。

(四)幾點想法

現(xiàn)在把上面討論的問題歸納一下,提出幾點想法。

1 1947年文章中提出的佛教“直接”傳入中國論,現(xiàn)在看來,不能成立了。我設(shè)想的佛教傳入兩階段說仍然維持。我用公式來表達(dá):

(1)印度→大夏(大月支)→中國

buddha→bodo,boddo,boudo→浮屠

(2)印度→中亞新疆小國→中國

buddha→but→佛

這兩個階段都不是“直接的”。

2 我這篇不算太長的論文解決了中國佛教史上兩個大問題:佛教是什么時候傳入中國的?通過什么渠道?但茲事體大,還要進(jìn)一步研究。這有待于志同道合者的共同努力。J Fussman,Language and Culture among the Kushans見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the Cultures of Central Asis 的Information Bulletin,Issue 15,Moscow, 1989年,Pp第57~66頁,其中談到大夏語,可以參閱。

1989年11月2日寫畢

附記:

在寫作過程中,提供資料,幫助借書,我的兩位小友榮新江和錢文忠出了力,附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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