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字春讓兼吉平安送到家門前，整個人才像回了魂似的。為了表示謝意，她請兼吉進門喝杯熱茶再走。她和小女傭住一起，進門后立即叫小女傭到近鄰買些點心來。兼吉也拒絕不了，便進屋入座，文字春拿團扇給兼吉扇風。

“今晚真是多虧了您才回得來?？礃幼?，去燒香拜拜也不可靠，難道我真的那么罪孽深重？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件事讓人放不下心……那姑娘說要去津國屋，到底想做什么呀？”

她堅持要兼吉進屋喝茶，其實是為了打聽這個似乎很恐怖的秘密。兼吉起初含糊其辭，不肯正面回答，卻因為本就是自己說溜嘴，讓文字春抓住了話尾，最后也不得不和盤托出。

“背后說老主顧的底細其實不太好，我看，師傅年齡大概差我一半，所以不知情吧。那姑娘有沒有報出自己的名字？”

“沒有。我問過了，可她也不說。這不是很可疑嗎？”

“嗯，很可疑。我猜那姑娘的名字大概叫阿安。應該已死在八王子了。”

文字春更是嚇得全身僵直，雙膝向前挪了一步。

“沒錯沒錯，她說從八王子來的！那姑娘死在八王子了？”

“聽說是跳井自殺，只不過八王子離得太遠，沒法兒確認真假。不知道是跳井還是上吊，總之是死于非命?！?/p>

“真的？”文字春臉色刷白，“她為什么自殺呢？”

“津國屋一直隱瞞這事，我們也都裝聾作啞，不過，既然你今晚和她結伴走了一段路，也不能說完全沒牽連了。”

“哎呀，木匠頭兒您真討厭！我根本和她沒關系啊！”

“噯，反正你跟那姑娘一道回來，不能說完全沒牽連。所以我才肯偷偷說給你聽。不過，你千萬別講出去。要是津國屋知道我向人講了這事，我可能會失去一家老主顧，明白嗎？”

文字春無言地點點頭。

“其實我也不清楚很早以前的事，只是聽我老爹說過，津國屋是三代之前才來江戶的，起初在下谷 的津國屋酒鋪當學徒，這三代前的主人非?？炭嗄蛣?，從下谷津國屋那兒得到鋪子字號后，到這町內開了店，接下來時運亨通，結果，本家的津國屋倒閉了，這兒的津國屋卻日益興旺，持續(xù)到第二代、第三代?？墒堑谌魅朔蚱尴ハ乱恢睕]孩子，主人已三十出頭了，不早日抱養(yǎng)個孩子不成，就從八王子遠親家要來個名叫阿安的女孩，夫妻倆十分疼惜地養(yǎng)著那孩子。沒想到在阿安十歲上頭，以為終生可能無后的老板娘竟突然懷孕了，生下個女孩兒。這女孩就是阿清。阿清和養(yǎng)女阿安如同姐妹一起長大，不過，夫妻倆對親生女兒寵愛有加，養(yǎng)女成為累贅，這也是人之常情。但因顧及世間體面，情理上對養(yǎng)女也說不過去，橫豎都沒辦法，于是夫妻倆決定將來讓阿清繼承家業(yè)，養(yǎng)女阿安招贅，日后讓她另立門戶。但是如此一來，夫妻倆又舍不得花錢了。另立門戶得花上很多錢的。結果，夫妻倆對養(yǎng)女愈來愈冷淡……他們當然不會做得太顯眼，表面上對養(yǎng)女像親生女兒一視同仁。然后，第二個女兒又落地了。正是現(xiàn)在的阿雪。既然有了兩個親生女兒，不就更視養(yǎng)女為眼中釘嗎？”

“說得也是?！蔽淖执阂矅@了一口氣，“如果抱養(yǎng)的是男孩，至少可以跟女兒成親，三個都是女孩的話，真的無可奈何?！?/p>

“所以才進退兩難。其實可以老實講出來，將養(yǎng)女送回八王子，但津國屋看似有苦衷，不能如此做。結果，養(yǎng)女阿安十七歲時，終于被趕出去了。當然津國屋并非毫無理由就趕走她，而是說她和進出津國屋修葺屋頂的工匠有染，便將阿安趕回老家了?！?/p>

“難道不是真的？”

“好像是一派胡說?！奔婕獡u頭，“那職人叫阿竹，還很年輕，長得普普通通，愛喝酒，又愛賭博，是個不成器的家伙。阿安是個很溫順的姑娘，再怎么說，也不可能看上那家伙呀?？墒墙驀葸€是以此為借口，讓阿安身無一文地回老家了。雖然世間不知情，但他們大概也曾暗地虐待過阿安吧，阿安那姑娘相當聰明，似乎早已看穿養(yǎng)父母的居心。所以，即將離開津國屋前，她非常氣憤，曾向交情好的老婢哭訴，說自己本就是抱來的，既然養(yǎng)父母有了親生女兒，斷絕關系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以淫奔之名趕她出去，就真的是冤枉，這事不同其他，實在太過分了，讓她沒臉回老家面對父母兄弟與親戚，改天必定要報仇雪恨?！?/p>

“唉，實在太可憐了?！蔽淖执郝牭脺I眼汪汪，“然后呢？”

“阿安回到八王子，聽說不久就死了。我剛剛也說過，不知是跳井還是上吊，總之一定是對津國屋懷恨而死。阿安暫且不管，大家正在想，那個說是和阿安有染的阿竹怎會老老實實不吭一聲。結果，沒兩個月，阿竹在盛夏烈日中爬到主顧的高聳屋頂上干活，竟然倒栽蔥跌下來，撞破頭當場死啦。這樣一來，世間又開始風言風語，說阿竹那家伙一定拿了津國屋的錢與人串通，才故意不吭一聲。而那家伙會死于非命，也是阿安的陰魂作祟?！?/p>

“太可怕了，人真的不能做壞事啊。”文字春恍然大悟地嘆了口氣。

“總之，阿安姑娘死了，阿竹那家伙也死了，事情應該已經了結，但是日后又發(fā)生一件怪事，這我絕對不會忘記，剛好是十年前——師傅你也知道吧？津國屋的親生女兒阿清突然患上不明怪病，最后死了。雖說黃泉路上無老少，壽數到了也沒辦法，可阿清偏偏在十七歲上頭死的，跟阿安死的時候同齡。阿安死于十七歲，阿清也死于十七歲。事情到這地步就有點怪了。表面上大家都不說什么，但知道先前養(yǎng)女之事的人，都暗地里說三道四。而阿清往生前也發(fā)生一件事，剛好跟今晚的怪事一樣?！?/p>

“木匠頭兒！”

“不，我不是要嚇你?！奔婕室饴冻鲂θ?，“其實啊，津國屋大女兒病倒前兩三天的夜里，近鄰的人在町內拐角處遇見個姑娘。那姑娘穿著瞿麥花紋的浴衣……”

“別再說了，我知道了！”文字春已經全身無法動彈，只手撐在榻榻米上，兩眼發(fā)直。

“等等，就快說完了。聽說那人左看右看，確定姑娘就是津國屋的養(yǎng)女阿安，便想出聲叫住對方，這時姑娘竟然消失了。我以前就聽過這事，想說簡直是鬼扯，也就沒放在心上，今晚聽了師傅的話，才發(fā)現(xiàn)那可能不是胡說。阿安又來接人了。因為津國屋的阿雪今年正好十七歲?！?/p>

廚房傳來嘩啦一聲，文字春又嚇了一跳。出門去買點心的小女傭，此刻總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