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津國屋(1)

鷹的去向 作者:(日)岡本綺堂


愛女阿清的誕生,讓養(yǎng)女阿安成了礙眼的負擔(dān),終以淫奔之名被遣回老家。十七歲的阿安不堪受辱,投井自殺。孰料阿清來年同齡時竟無端病死,家中接連發(fā)生怪事——是阿安來復(fù)仇了嗎?

秋天黃昏。遠處傳來打鼓誦經(jīng)聲。雖然是平日聽?wèi)T的聲音,此刻仔細聽來,還是會令人感到一抹孤寂。

“《七偏人》 里頭講述‘百物語’ 的時候,大概正是這樣的夜晚吧。”我說。

“也許吧。”半七老人笑道,“《七偏人》當(dāng)然是創(chuàng)作故事。不過,所謂的‘百物語’,往昔真的時常有人玩。畢竟江戶時代非常流行怪談。無論戲劇或草雙紙 ,總會有幽靈登場?!?/p>

“以您的行業(yè)來說,應(yīng)該也有不少怪談故事吧?!?/p>

“多是很多,只不過干我們這行的,很少碰到真正的怪談,總是到最后就逐漸揭穿內(nèi)幕,一點都不好玩。我好像還沒對你說過津國屋的事?”

“沒有,我沒聽過。是怪談嗎?”

“是怪談?!崩先艘槐菊?jīng)地點頭,“而且,就發(fā)生在赤坂 。那次案件不是我經(jīng)手的,是由一個住在桐畑 、名叫常吉的年輕人負責(zé),我曾受他父親幸右衛(wèi)門關(guān)照,于是在幕后幫他調(diào)查。因為不是直接插手,或許聽漏了某些細節(jié)。整個過程非常復(fù)雜,簡直像捏造的,卻是千真萬確,你就當(dāng)做事實,聽我道來吧。雖說發(fā)生在往昔,算算也才三四十年前的事,不過當(dāng)時的世界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有時會發(fā)生現(xiàn)代人意想不到的事?!?/p>

事情發(fā)生于弘化四年 六月中旬的某個傍晚。赤坂里傳馬町 有位名為文字春的三弦女師傅,到堀內(nèi) 的妙法寺 參拜御祖師 ,傍晚才拖著疲累的雙足回到四谷大門 。從赤坂到堀內(nèi),其實也可以抄近道,只是女人單獨出門還是挑繁華大街較安全,況且盛夏陽光毒辣,途中在信樂茶館休息了一陣子,待她以女人腳力好不容易進入江戶時,已過了傍晚六刻半(晚間七點)。盡管夏季日頭長,此時天色也已經(jīng)暗下來了。

滿身甲州街道 的風(fēng)沙,頸脖間又黏膩不快,文字春邊拭著汗,邊沿著四谷大街直直趕路,途中,她回頭望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

“姑娘,你往哪兒呢?”

這姑娘打方才便跟在文字春身后,時而在前,時而在后,如影隨形。雖然天色昏暗無法看得仔細,文字春借路旁商店燈火瞄了一眼,是個面無血色的瘦削姑娘,發(fā)髻結(jié)成島田型 ,穿著白底染瞿麥花紋的浴衣。

若是如此倒也無妨,這姑娘卻總在文字春身旁,有如結(jié)伴而行,緊挨著沒離開過。文字春雖覺得煩,心想大概是小姑娘怕寂寞,不禁就跟人身后走罷了,起初也不怎么在意,可是這姑娘實在黏得太緊,令文字春逐漸不快。而且心里不知怎的竟有點發(fā)毛。

然而對方是個瘦弱姑娘,總不可能是盜賊或扒手。文字春今年二十六,在女人中算塊頭大的。萬一姑娘心存不軌,出其不意動手使壞,文字春自信不會輸給對方,所以絲毫不覺得可怕或恐怖。只是如此一路尾隨,委實令人在意。

她逐漸不安了起來,早已舍棄盜賊扒手之類的揣度,開始懷疑對方可能是某種妖物。難道是死神或路過魔?還是狐仙貍精或其他妖怪纏上自己了?這念頭讓文字春身上一陣戰(zhàn)栗。她再也無法逞強,悄悄合上戴著念珠的雙掌,口中念念有詞,一路專心誦經(jīng)走到此。

眼下平安穿過四谷大門,想到人已進入江戶,文字春膽子又稍微大了些。雖說華燈初上,畢竟是熙攘的盛夏傍晚,兩側(cè)也有人家。來到此地,她才下定決心向那姑娘搭話。聽文字春問自己,姑娘低聲客氣回答:

“是,到赤坂方面……”

“赤坂哪兒呢?”

“里伝馬町……”

文字春再度暗吃一驚。按理說,同向恰可結(jié)伴成行,但此時她根本不想到那兒。她只覺得又驚又怪,這姑娘怎知自己欲去之處?她環(huán)顧四周,再問對方:

“你去里伝馬町是要找哪戶人家?”

“我想到津國屋酒鋪……”

“那你家在哪兒呢?”

“八王子 方面?!?/p>

“哦?!?/p>

文字春愈發(fā)感到可疑。即便八王子離赤坂不遠,在那時代,從八王子到江戶的赤坂還是相當(dāng)于一趟旅程。但那姑娘身上打扮完全不像旅途裝束。既沒戴草笠,手上也無行李,甚至沒穿草鞋。連浴衣下擺也沒曳起,腳上看似穿著麻布里子的草履。年輕女孩以這種家常打扮從八王子遠路迢迢來到江戶——這點令文字春難以信服??墒羌热幌?qū)Ψ酱钤捔?,自己總不能中途開溜,對方大概也會益發(fā)纏住自己,文字春只能鼓足勇氣,同這位可疑的結(jié)伴姑娘邊走邊聊。

“津國屋有你認識的人嗎?”

“是,有我想見的人?!?/p>

“什么人呢?”

“阿雪小姐……”

阿雪是津國屋的掌上明珠,也是文字春的三弦弟子。聽到可疑姑娘要去找自己的弟子,文字春更惴惴不安了。阿雪今年十七歲?是町內(nèi)有名的標致姑娘。津國屋是富商,且雙親都喜愛文娛技藝,對文字春來說,阿雪是個求之不得的弟子。文字春不由得擔(dān)憂起心愛弟子安否,開始對姑娘刨根問底。

“你以前就認識阿雪?”

“不?!惫媚锛毬暬貞?yīng)。

“從來沒跟阿雪見過面?”

“沒有。但是我見過她姐姐……”

文字春聽了更是寒毛直豎。阿雪的姐姐阿清七年前急病死了。這姑娘為何認識阿清?文字春更是非得追問下去了。

“你和往生的阿清是朋友?”

姑娘不做聲。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依舊垂頭不語。就在兩人交談之間,四周已完全沒入夜色,附近鋪子前的乘涼長凳傳來喧鬧笑聲。但文字春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無法消除對那可疑姑娘的戒心。她沉默地邊走邊斜眼瞧那姑娘,發(fā)現(xiàn)姑娘的島田髻已松散得不成樣,兩鬢發(fā)絲在蒼白臉頰上飄拂。文字春想起幽靈畫,益發(fā)膽戰(zhàn)心驚。即便身處熱鬧的町內(nèi),和這姑娘同行,總覺得無法寬心。

來到四谷大街盡頭,必須穿過陰暗冷清的護城河地帶。文字春懷著難以形容的不安,走過兩側(cè)燈火明亮之處,往右拐進護城河畔,那姑娘依舊垂頭跟在文字春身后。通過松平佐渡守宅邸 前,將要來到間馬場 時,姑娘的身影突然消失于黑暗中。文字春心頭一驚,環(huán)視左右,就是不見任何人影。喚了幾聲,也沒回應(yīng)。文字春刷地起了滿身雞皮疙瘩,嚇得沒膽繼續(xù)往前,只得跌跌撞撞奔逃到方才的明亮大街上。

“喂,師傅,怎么了?”

聽到有人叫喚自己,仔細一看,原來是住同町的木匠兼吉。

“啊,木匠頭兒 !”

“怎么了?看你上氣不接下氣,難道碰上色鬼了?”

“不,不是……”文字春氣喘吁吁答道,“您要回町內(nèi)?”

“是啊,我到朋友家下將棋 ,下到這么晚。師傅到底往哪里去?”

“我也要回家。拜托陪我一起走吧?!?/p>

兼吉雖已五十出頭,但他是男人,又是職人,正適合在這種時候結(jié)伴同行,文字春松了一口氣。然而通過馬場前時,她依然走得畏畏縮縮,有如被人自衣領(lǐng)潑進一桶冷水。兼吉從剛才就瞧她樣子有點怪,覺得事有蹊蹺,在陰暗河畔邊走邊問,文字春才低聲說出一切。

“剛開始我有點毛,人家也沒對我怎樣,但就是覺得怪怪的……結(jié)果,走到一半人竟然不見了。我拼命逃往四谷方向,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湊巧木匠頭兒您來了,我才安下心,像撿回一條命似的?!?/p>

“這的確有點怪?!奔婕诤诎抵幸矇旱吐曇簦皫煾?,你說那姑娘十六七歲,結(jié)著島田髻?”

“是呀。我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那姑娘膚色白皙,樣子長得還不錯?!?/p>

“她干嗎到津國屋?”

“她說要去找阿雪……又說以前沒見過阿雪,但見過阿雪死去的姐姐?!?/p>

“唔,這下事情不好了。”兼吉嘆了一口氣,“又來了啊。”

文字春嚇得跳起來,抓住兼吉的手。她雙唇顫抖地問兼吉:

“那,木匠頭兒知道那姑娘是誰?”

“唉,可憐啊。阿雪大概也活不久了。”

文字春已說不出話來。她拽緊兼吉的手,渾身哆嗦,讓兼吉拖著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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